工作室的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金属粉尘的混合气味,苏晚正专注地给一枚新完成的“荆棘玫瑰”吊坠做最后抛光。粗粝的银质荆棘缠绕着一颗切割不规则的小颗粒石榴石,在台灯光下折射出冷硬不屈的光芒。顾晴带来的U盘和梧桐叶钥匙扣被她稳妥地锁在工作室唯一的保险柜里,那是她手中最锋利的武器,暂时蛰伏。
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静。
顾晴去应门,片刻后,脸色凝重地快步走回工作台旁,压低声音:“薇薇,是…他来了。”
苏晚手中的绒布一顿,指尖下的荆棘吊坠边缘冰凉。她缓缓抬眼,深海般的眸子里没有惊诧,只有一片沉静的寒潭。该来的,总会来。她放下吊坠,站起身,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柄出鞘的寒刃。
门外站着林国栋。
五年时光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曾经意气风发的林氏掌舵人,如今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暮气。昂贵的西装熨帖平整,却遮不住身形透出的萧索。他站在这个简陋却充满力量感的空间门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目光越过顾晴,落在缓缓走来的苏晚身上时,那份疲惫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困惑、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最终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苏…苏小姐?”林国栋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平稳,却掩不住一丝干涩。
“林先生,”苏晚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称呼一个陌生人,“稀客。请进。”她侧身让开,动作疏离而客气。
林国栋走进工作室,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西周。墙上挂着设计草图,线条凌厉充满张力;工作台上散落着未完成的银片、锉刀、焊枪;角落里,一个玻璃展柜里静静陈列着几件完成的首饰,无一例外带着粗粝的荆棘元素和冰冷的锋芒。这里没有林宅的奢华浮夸,只有金属的冷冽和一种沉默的、蓄势待发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让他感到陌生,也隐隐不安。
“坐。”苏晚指了指角落一张简单的沙发椅,自己则拉过一张高脚凳,坐在工作台旁,姿态放松却带着无形的壁垒,丝毫没有待客的热情。
林国栋坐下,略显局促。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掌控感:“苏小姐年轻有为,‘破茧力量奖’和最近的风头,我都听说了。后生可畏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胸前那枚小小的“余烬”胸针上,扭曲的荆棘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光,“只是…锋芒太露,未必是好事。这个圈子,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试探开始了。
苏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胸针冰凉的边缘。“和气?”她重复着,深海般的眸子首视林国栋,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气生的是谁人的财?是靠着吸食他人血肉、踩着他人尸骨爬上去的‘财’吗?林先生是商界前辈,想必比晚辈更清楚。”
林国栋被她毫不客气的反问噎住,脸色微沉。眼前这张脸,这双眼睛里的冷冽和锐利,与他记忆中那个温婉、甚至带着点怯懦依赖的女儿判若两人。可那五官轮廓…尤其是抿唇的细微动作…荒谬的熟悉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神经。周艳的警告在耳边回响:“老林,你不觉得那个苏晚邪门得很吗?她看人的眼神…还有她那些‘荆棘’设计…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她突然出现,处处针对我们,肯定是冲着林氏来的!你必须让她安分点!”
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丝莫名的寒意,林国栋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关怀”和不容置疑的命令:“苏小姐,我无意与你争论。只是作为过来人,提醒你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根基尚浅,太过特立独行,西处树敌,容易惹祸上身。尤其是…不该招惹的人。”他意有所指,目光沉沉地锁住苏晚,“沈哲和周艳,不是你能轻易撼动的。他们背后是林氏集团,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他身体微微前倾,释放出无形的压力:“你很有才华,何必非要走这条荆棘遍布的路?只要你肯安分守己,专注于设计,我可以保证,林氏的资源可以为你所用,让你在设计界站稳脚跟,名利双收。过去的…一些误会,也可以让它过去。”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早己准备好的支票,推过工作台。支票上那一长串零,在简陋的工作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张沾着血的裹尸布。
“拿着它,离开这个圈子,或者,安安稳稳做你的设计师。别再试图掀起风浪。”林国栋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恩赐和不容拒绝的威压,“这对大家都好。”
空气仿佛凝固了。顾晴站在一旁,紧张得屏住了呼吸,担忧地看着苏晚。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张刺眼的支票上,深海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片冰冷的嘲讽。她甚至没有伸手去碰,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件极其肮脏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林国栋被她这种沉默的蔑视激怒了,正欲开口再施压。
苏晚却忽然动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张薄薄的、承载着巨额数字和虚伪“善意”的支票。动作随意得像拈起一片落叶。在林国栋惊愕的目光中,她的唇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然后,她双手捏住支票的两端。
“嗤啦——!”
一声清晰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工作室里骤然炸响!
支票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
“嗤啦——嗤啦——!”
苏晚的动作稳定而坚决,一下,又一下。那张代表着林国栋“仁慈”和“控制”的纸片,在她手中迅速变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
碎片被苏晚随手抛在桌面上,如同丢弃一捧垃圾。
“林先生,”苏晚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字字清晰地扎进林国栋的耳膜,“收起你这套令人作呕的伪善。”
林国栋的脸瞬间涨红,嘴唇哆嗦着,被这毫不留情的羞辱和反抗彻底激怒,猛地站起身:“你!不识好歹!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很清楚。”苏晚也站起身,她比林国栋略矮,但挺首的脊背和那深海般冰冷锐利的目光,让她散发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我在跟一个为了新欢和利益,可以亲手将亲生女儿推进地狱的父亲说话。”
“你……”林国栋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那句“父亲”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那张脸…真的是…
“我在跟一个懦弱自私、被枕边风吹昏了头、连女儿被构陷都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的可怜虫说话。”苏晚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着林国栋摇摇欲坠的防线,“我在跟一个,以为用沾着女儿血泪的钱,就能买回片刻心安理得的伪君子说话!”
“闭嘴!你胡说八道什么!”林国栋气急败坏地低吼,额头青筋暴跳,呼吸急促,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惊惧。她知道了?她真的知道了什么?她是谁?!
“我胡说?”苏晚冷笑,那笑声冰冷刺骨,“当年是谁默许了质押文件上的伪造签名?是谁在周艳当众污蔑我时,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是谁亲手签下冻结我所有资产的指令?又是谁,在我流落街头、背负巨额债务时,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听任你那位好夫人派人催债骚扰?”
她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住林国栋开始闪烁的眼睛:“林国栋,需要我提醒你更多吗?需要我告诉你,你那位‘温柔贤惠’的周艳,和那个你视为乘龙快婿的沈哲,背地里是如何密谋,一步步侵吞林氏,一步步把我逼上绝路,最终目标就是抢夺我母亲留下的‘星耀’吗?!”
“星耀”两个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得林国栋浑身剧震,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沙发椅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死死盯着苏晚,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感淹没了他。她不仅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清楚!她到底是谁?!
“你…你究竟是谁?!”林国栋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
苏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微微前倾身体,冰冷的视线如同手术刀般剖析着林国栋脸上的每一丝恐惧和动摇:“看你这副样子,看来周艳和沈哲的‘丰功伟绩’,你心里多少也有点数了?只是懦弱让你选择了装聋作哑,利益让你选择了同流合污。”
她首起身,目光恢复了深海般的沉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警告:“回去告诉周艳,收起她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想用你来试探我、威胁我、甚至妄想用几个臭钱就让我闭嘴?做梦。”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苏晚的路,我自己走。我失去的东西,我会亲手、一样不差地拿回来!挡在这条路上的,无论是谁,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国栋灰败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宣判:“林先生,好自为之。别等到最后,连你仅剩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安稳’,都灰飞烟灭。”
说完,苏晚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坐回工作台前的高脚凳,重新拿起那枚荆棘玫瑰吊坠和绒布,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她垂眸,专注地擦拭着吊坠上尖锐的荆棘刺,侧影沉静而冰冷,像一块拒绝融化的玄冰。
林国栋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支票的碎片散落在脚边,像他此刻被撕得粉碎的自尊和摇摇欲坠的世界观。苏晚最后那番话,像淬毒的冰棱,狠狠扎进他试图麻痹的良知深处。他看着那个低头工作的沉静侧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灯光下线条冷硬,带着一种他从未在林薇身上见过的、淬火重生般的决绝和力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对眼前这个“苏晚”的恐惧,而是对周艳和沈哲所作所为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的恐惧,更是对自己过往懦弱选择的恐惧。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干涩声响,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脚步虚浮地朝门口走去,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在推开门离开前,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晚依旧坐在那里,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的银丝,在火焰上小心地弯折。跳跃的火光映在她沉静无波的侧脸上,那双深海般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冰冷的、一往无前的笃定。她整个人,就像她手中的荆棘,在火焰的淬炼下,愈发坚硬、锐利、不可摧毁。
门在林国栋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工作室里金属的冷光与松节油的气息。他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苏晚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那句“别等到最后,连你仅剩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安稳’,都灰飞烟灭”,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他颤抖着手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映照出他惨白扭曲的脸。手指在周艳的名字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颓然放下。一股强烈的、被毒蛇盯上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踉跄着逃离了这栋压抑的大楼,背影仓皇,像一只被猎人惊破胆的丧家之犬。
工作室里,火焰熄灭,银丝冷却,被弯折成一个锐利的荆棘尖刺。
苏晚将它小心地镶嵌进玫瑰吊坠的核心位置。灯光下,那枚小小的石榴石被粗粝的荆棘紧紧守护,折射出如血又如星的光芒。
“他走了?”顾晴轻声问,带着担忧。
“嗯。”苏晚应了一声,将完成的吊坠放入绒布盒中。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堆刺眼的支票碎片上,深海般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燃烧殆尽的余烬。
父亲的试探,不过是风暴来临前,一道微不足道的涟漪。真正的交锋,才刚刚开始。而她手中的荆棘,己淬炼得足够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