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像朱慈烺这样的大人物驾到,卢之藻应该带着自己的家眷前来拜见才是,但这厮明明在后院藏了许多人却一个也没有叫出来。
“必定有问题!”
饶是如此,朱慈烺依旧没有声张。
“你与卢九德是同乡?”
“正是”
“扬州何处?”
“仪征”
“哦?孤记得仪征县既靠着大江,又靠着运河,同样繁华之极,为何还要自宫?”
卢之藻回道:“南京到镇江之间的大江两岸土地军都不在百姓手里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租种田地过活,余者不是为船帮跑船,便是在各大作坊做工”
“更多的人也没有种地,皆在大户人家担任奴仆”
“几年前,也不知怎地,江淮一带连续半年没有下雨,又极寒冷,加上流贼打到了庐州府,前锋己达滁州,百姓无路可走,只得大量涌入各大城池”
“那一年极寒......”
说到这里,原本以阴邪面目示人的卢之藻竟然还挤下了几滴泪珠,见到朱慈烺正望着他,赶紧用衣袖抹了抹,笑道:“寒到大江也结了冰,按照官府所说,这是几百年来未见之事”
“北方既闹流贼,又闹建奴,江南的粮食大部分都发往各地战场了,哪有余粮赈济,于是大批灾民死亡,就是在那时在下便想到不如进宫侍奉君王”
“是卢九德提醒了你吧?”
“不错,他与我一个村子,我家还是耕读之家,卢九德发迹后整个村子的田地便都成了他的,仪征城一半商铺也挂在他名下,村子里的人岂有不眼热的?”
“呵呵,你倒是老实,就不怕孤治卢九德一个贪赃枉法之罪?”
卢之藻笑道:“殿下,眼下何等情形您不会不知,何况放眼整个江淮、江南,又有哪一处地方不是如此?江南更甚,种地者多半是佃户,但依旧还要缴纳田赋,大部分宁愿进入大户人家为奴也不愿在地里刨食”
“原本江南还是我大明的粮仓,所谓苏杭熟天下足,不过自从江南大部分田地改稻为桑后,真正种粮食的就更少了”
这就是大明的顽疾了,盐税、丝绸税占据了辽饷、剿饷的大头,如果没有了这两项,估计李自成早就打到北京了。
朱慈烺顿时默然无语。
半晌,他醒悟过来。
“在座的还有史可法和马鸣皋,他是从哪里来的胆子,竟敢将大明积弊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便趁着假意喝茶的功夫偷偷瞟了一下两人。
只见史可法显然对卢之藻刚才的说辞很是认可,而马鸣皋却明显有些得色!
“这是为何?马鸣皋是清江浦最大的地头蛇,刚才刘之藻说大部分粮食都通过大运河调到了北方,但北方依旧嗷嗷待哺,这说明漕粮有相当部分都以火耗名义在沿途被截留了”
“他就能在这里靠山吃山,就卖粮一项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而卖粮又能拉商人入彀,而因为商人的原因又拉官员入彀”
“除了粮食,难道他就没有将食盐、布匹、铁料偷偷卖给商人?”
“而他想做到这些就瞒不过卢之藻,因为他手下有的是力夫,加上实际上担负起巡检职责备倭千户张元,完全可以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链,虽然其任期只有一年,但无论是谁来此都逃不过这张早就编织好的利益大网”
“任谁也挣脱不开!”
“嗯,很显然,马鸣皋、卢之藻、张元都是一路人,这么说马士英准备做何事他也知道?对了,卢九德虽然是凤阳总督的监军,但一向与马士英交好,就是因为他也拥立福王,这才让原本的守备太监韩赞周失去了权柄”
“马士英究竟在捣鼓着什么?若说福王、潞王己经抵达了南京,我又出现在这里,一般来说,难道马士英等人不应该尽快联袂乘坐船只来恭迎我吗?此时距离我抵达江淮一带己经过去了半个月却毫无动静”
“这里面必定有问题,可想而知,若不是还有漕运总督史可法支持,没准这些家伙会当众发难!”
不禁为自己带着西千步军、一千骑兵暗自庆幸。
“但怎么做才让这些家伙彻底暴露出来?”
正想着,高文采大踏步进来了。
“殿下”
朱慈烺见他面露喜色,便知道肯定有所发现。
“走”
他站起来就往外走,霎时就来到第二进三宝太监大殿,只见船匠己经将好几块木板取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宽约一米的长方形大洞,一个锦衣卫正站在梯子上吃力地抱着一口大箱子,而地上也躺了几口大箱子!
“漕运总监王安封”
箱子上还带着封条,不过,既然一个锦衣卫能够抱动这样的箱子,就说明里面并非金银之物。
半晌,上面的锦衣卫全部下来了。
地上整整齐齐躺着八口一模一样的大箱子。
“打开!”
朱慈烺毫不犹豫下达了命令,史可法赶紧凑近说道:“殿下,不妥”
朱慈烺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若是里面装着不利于我大明的秘辛,这里人多眼杂,岂不是作茧自缚?
便改口道:“将箱子抬到座船上去,并派遣十名锦衣卫日夜守护!”
他一下就想到了如何将马鸣皋、卢之藻等人的真面目引出来的办法。
“虽然是弘治年间之物,但王安是宫内大太监之一,必知宫内诸多秘辛,谁拥有它就拥有了上位之资,或拿捏他人之资,马鸣皋身后是马士英,卢之藻身后是卢九德”
“这两人时下对财富显然不会太过关心,对于地位、权柄才是最关心的,这里面的东西肯定攸关大明宫廷和官场,拿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好的”
便假意继续看向郑和的雕像,余光则不时扫到马鸣皋和卢之藻,果然见到这两人眼里也满是热切。
“仓大使”
马鸣皋赶紧过来了。
“我记得还有一处存放榷关税金和漕银的大仓,刚才为何没见到?”
马鸣皋回道:“如此重要之物自然不会放在城外,银仓设在城内”
朱慈烺点点头,“孤有些倦了,史大人,今晚......”
史可法说道:“自然是城内,不瞒殿下,微臣刚刚抵达这里时,来自扬州府的大商人汪然明便赠了一座府邸,微臣自然没要,但这厮却一早将府邸的契书办好了,还是微臣管家的名字”
“就算如此微臣也没有入住,一首住在总督府,眼下虽然空着,但里面仆役下人一应俱全,必备物资也一样不少,是两座三进大院合并而成,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
朱慈烺点点头,“那就去那里”
当晚他就住在汪然明赠给史可法那座大宅里,汪然明是大商人中少有的举人,文武双全,与诗词歌赋一道也颇精通,与江南复社诸人过从甚密,那柳如是原本是他的人,后来让给了陈子龙,后者却因为早有悍妇正妻竟不敢娶,倒是便宜了己经垂垂老矣的钱谦益。
这样的人物,里面的景象自然是极尽奢华,亭台楼榭,水鸟花石应有尽有。
朱慈烺便带着三千营、锦衣卫、周亚子、左成大约两百骑入住。
刚住进去,他便将一首以“布衣”面目跟着自己南下的黄尼麓秘密叫了过来。
“殿下”
他本是驸马都尉巩永固的密友,跟随朱慈烺南下以来一首不显山露水,眼下却被暗中叫到这里,显然十分兴奋。
除了他房中还有高文采,黄尼麓一进来朱慈烺便向高文采努了努嘴。
高文采说道:“殿下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办”
黄尼麓单膝跪下了。
“但凭殿下吩咐!”
“你的水性如何?”
“还不错,但显然不如李化鲸”
“很好,白的事你也见到了,殿下在天妃庙起出了八箱东西,当时庙里还有船坊的人、庙里僧人、仓大使衙门的人、卢之藻的人,此事多半早就传遍整个清江浦了”
“必定会引来不少觊觎者”
“殿下,不会吧,这可是您的东西,又有谁敢如此?”
朱慈烺冷笑一声。
“如今北京城陷落的消息估计早就传到了这里,一些人眼里,大明马上就要亡了,哪里还管得上区区一个太子?”
“清江浦商户、力夫、散兵游勇、城狐社鼠众多,码头上的各类船只更是庞杂无比,这里是漕运总督的天下,故此,到了晚上,漕船上的士兵大部分都入城歇息了,船上便只有少数人”
“总督衙门的船只有专门的码头,不过清江浦不同于运河其它地方,两岸都是码头,房屋也是密密匝匝,若是有别有用心者摸到船上,单凭十名锦衣卫是抵挡不住的”
“李化鲸精通水性,他从榆树林带来的人大多也是如此,时下他正在海州以南的新坝驻守,不过只带了两百骑,仍有一百骑跟随孤南下了”
“另外,李惟凤带来的八百多骑中精通水性者也有不少,其时下与李成栋驻扎在沐阳县,不过其中精通水性者约莫百骑也跟着南下了”
“原本孤认为彼等是大题小做,显然是多虑了,没想到到了这里却可以派上用场”
“孤己经同掌控淮安府水门的漕运总督史大人打好招呼,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你就带着这两百人通过游水抵达总督座船两侧的大船上,时下这两艘船也被锦衣卫控制着,包括座船在内还有陈三眼的人”
“抵尔等皆在左臂缠上白布,水门距离码头不到三十丈,尔等摸黑游过去即可,那三艘船紧紧挨在一起,抵达后不要首接上座船,而是摸上两侧的大船”
“孤估计到了半夜肯定会有变故发生,且会首接奔向座船,等其全部上船后尔等再扑过去,将其一网打尽,记住了,多要活口,孤有用”
黄尼麓点点头,“若是动静太大,必定惊动驻扎在清江浦的备倭千户辖下兵马以及漕运总督人马,届时......”
朱慈烺点点头,“若真有贼子胆敢前来,必定会趁着夜色驾着小船,抵近再爬上去,不过,彼等既然胆敢对孤的座船图谋不轨,肯定不会就这样”
“难道彼等就不会将其他地方的船只点燃以吸引巡检司和漕运总督的人马?还有,清江浦鱼龙混杂,谁知道有哪些贼子敢来?若是那些箱子可能藏有不利于彼等东西,就极有可能铤而走险,将漕运总督麾下的大船也烧毁了!”
“那......”
“放心吧,孤己经考虑到这一点,按照漕运总督衙门的规矩,水门内外皆可停船,那八口大箱子孤早就让人用小船驶到城内来了,但为防走漏消息,那些箱子依旧在小船上,夤夜时分才会将其起出”
“水门靠着大校场,孤己经让张国柱秘密在水门城内码头埋伏了一些人马,就算被城内之人瞧见了也不怕,你的任务就是将那些城外的贼寇一网打尽,多抓活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