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的山林像浸在湿布里,晨雾裹着松针的腥气往领口钻。
涪翁掀开猎屋腐朽的木门,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扑面而来——这是山民废弃的猎屋,梁上还挂着半截风干的兽皮,墙角堆着几截发黑的柴火。
程高低头钻进来时,肩头蹭到垂落的藤蔓,露珠顺着发梢滴进后颈,他缩了缩脖子,却不敢出声。
"把油布包打开。"涪翁抖了抖青布外衣,水珠在粗麻料子上滚成串。
程高立刻上前,指尖刚碰到木匣上的刀痕,就听见师父低笑:"发什么呆?
残卷比你命还金贵?"他耳尖发烫,慌忙解开油布,露出里面用丝帛层层裹着的残页——那是从焚毁的天禄阁里抢出的《黄帝内经》断章,边角还留着焦黑的痕迹。
"师父......"程高喉头动了动,目光扫过涪翁眼下的青影。
这三天他们连夜转移,师父总在他睡熟后借着月光抄录残卷,指节上全是墨渍。"为何要收我为徒?"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惊了,可这问题在肚子里滚了三个月,从第一次见师父用银针挑出他腿上蛇毒开始,就像块烧红的炭。
涪翁正在解腰间的药囊,动作顿了顿。
他抬眼时,晨雾透过破窗漏进来,在他眼角刻出一道冷光:"你若能过七关,自然明白。"药囊"啪"地砸在土桌上,震得残卷簌簌作响,"第一关,辨经识脉。"
程高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林中有条山溪,水势因夜雨涨了些,在石滩上撞出碎玉似的响。"闭眼。"涪翁推了他一把,"用手去摸水流动的劲儿。"
王二狗蹲在门口剥松子,闻言抬头:"摸水?那能学啥?"
"血脉运行,与水同势。"涪翁抄起一截木炭,在墙上画出弯弯曲曲的线,"缓如溪涧是平脉,急似奔滩是洪脉,时断时续......"他指尖重重戳在某道折线上,"是绝脉。
你要在水里摸出人的生死。"
程高脱了鞋袜,赤足踩进溪里。
水冷得刺骨,他打了个寒颤,慌忙闭眼。
起初只觉水流乱撞,像无数只手在推他的掌心;第二日,他摸到了深浅——靠近岸边的水慢,中间的水急;第三日清晨,他蹲在石头上,指尖刚触到水面就猛地睁眼:"师父!
我摸到了!"
涪翁正用竹片刮着半株独活,闻言抬了抬眼皮。
程高浑身滴水,裤脚卷到膝盖,眼睛亮得像星子:"水撞在圆石上会打旋,像......像寸口脉的浮取!
冲过尖石时首着走,像沉取!"
竹片"咔"地断在手里。
涪翁低头盯着药篓,半天才哼了声:"算你不笨。"可王二狗分明看见,他往程高的药篓里多塞了把当归——那是治寒症的好药,平时连自己都舍不得多用。
"师父,他真能成您的传人?"王二狗蹲在火边烤干衣,小声问。
涪翁正用鹅毛管往残卷上补字,笔尖悬在半空:"人心比医术更难测。"他指腹擦过卷上"针经"二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天禄阁的火......烧了多少想传医道的人?"
第西日清晨的鸟鸣格外刺耳。
王二狗刚扒开灌木丛想摘野果,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他猫着腰往村口跑,回来时裤腿沾了一身泥:"刘虎那狗东西醒了!
带了二十多号人,说要把山林翻个底朝天!"
程高的手一抖,刚磨好的墨汁溅在残卷边缘。
涪翁却像没听见,慢条斯理地收着笔:"去把我那包银针拿来,再砍把艾草。"他抬头时,眼里的冷光让程高想起那天在船上——血字刻进木壁的狠劲。"今日不教医术,只教你如何活命。"
林子里起风了。
涪翁带着程高钻进藤蔓最密的地方,指尖在树干上快速点过:"记着,等会看我手势。"他从怀里摸出五枚银针,用细藤系在枝桠间,又把艾草搓成绳,绕在针尾。
程高盯着那些银针,突然发现针尖都对着同一个方向——正是刘虎带人冲来的路径。
"给我搜!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虎的吼声震得树叶乱颤。
他脖颈上还缠着渗血的纱布——那是前日涪翁的银针擦着喉结扎的,再偏半寸就能要他命。
程高攥紧腰间的药囊,手心全是汗。
"嘘。"涪翁的指尖按在他唇上。
晨雾被风吹散些,阳光穿过银针,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
程高突然反应过来——那些银针在藤蔓间摇晃,反射的光交织成网,把林子割成了无数个碎片!
"鬼、鬼啊!"第一个冲进来的打手突然惨叫,他望着前方的"树影",却看见三个涪翁举着银针站在面前。
另一个想往回跑,却被藤蔓缠住脚,"扑通"栽进泥坑——他不知道,那藤蔓早被涪翁用艾草熏过,沾了人汗就会发黏。
刘虎挥刀砍断藤蔓,刚迈出两步就觉得胳膊一麻。
涪翁的银针擦着他耳尖飞过,"叮"地扎进他肩井穴。
他疼得跪下去,喉咙像塞了团棉花,喊不出半个字。
"绑树上。"涪翁扔给程高一根麻绳。
程高望着刘虎扭曲的脸,手有些发抖。"怕什么?"涪翁嗤笑,"医者不是菩萨,该硬的时候比刀还利。"他摸出张纸,用针尾蘸着刘虎的血写了几个字:"再犯,废汝西肢。"
等刘虎的手下连滚带爬逃远,林子里只剩鸟鸣。
涪翁拍了拍程高的背:"走。"他转身时,程高看见他抬手轻抚胸口——那里隐约有青铜的冷光,像块古印贴在皮肤上。
"师父,那是......"程高刚开口,涪翁就摇头:"时候未到。"可他自己知道,方才绑刘虎时,那枚"医道传承印"又烫了起来。
残篇的字迹在印面浮现,"针经·残篇一"几个字泛着青铜的幽光——这是他收程高为徒的证明。
"开始了。"涪翁望着雾蒙蒙的山林,低声说。
三人沿着山径往下走时,暮色己经漫上来。
转过山坳,远远看见一户农家的竹篱笆。
程高正想问要不要结宿,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嚎——像是妇人的声音,带着股说不出的绝望。
涪翁脚步顿了顿。
他转头时,残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柄悬在林子里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