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篱外的狗吠声渐弱时,涪翁己经将那封密信在火盆里烧了个干净。
灰烬打着旋儿飘向夜空,像被风吹散的碎血。
"程高,去把王二狗喊来。"他的声音像浸了涪水的石头,沉得发闷。
程高应了声,掀帘出去时,瞥见师父正用指节胸前的青铜印——自收他为徒那日起,这枚印便烙在肌肤之下,此刻纹路竟比昨日清晰三分,连"针经"二字都泛着微光。
王二狗跑得急,草鞋带子散了也顾不上系,一掀门帘就嚷嚷:"师父!
那俩探子我又审了回,说刘侍郎的人在城外三十里的破庙扎了窝,藏着抢来的医书呢!"
涪翁没接话,抄起案头的《针经》残卷。
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照得卷上"天回"二字发颤——那是他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最惋惜失传的医简。
"既然他们想请不动我,"他突然开口,指节叩在残卷上发出脆响,"那就换我们上门拜访。"
程高的手在腰间紧了紧——那里别着师父新赐的竹针囊。
王二狗的眼睛亮得像点了火,药杵在掌心转了个花:"可算能给这些狗官点颜色瞧瞧!"
涪翁扫过两人,目光在程高紧绷的下颌上多停了瞬。
这徒弟跟了三年,从前总带着书卷气的眼尾,此刻正绷成锋利的线。
他又看向王二狗,少年衣摆还沾着捆探子的草屑,嘴角沾着晚饭的米粒子——上个月这小子还因为偷挖药园的野参被他罚跪了半夜。
"夜行山径,莫碰官道。"他摸出个青布囊抛给程高,"每过半里撒点里面的药粉,够糊弄三条狗的鼻子。"又从鱼篓里抽出那根黄针,红绳在指间绕了两圈,"王二狗跟紧我,程高断后。"
林子里的虫鸣被夜风吹散。
三人猫着腰钻进野径时,王二狗踩断了根枯枝。
脆响惊得程高后背一绷,却见涪翁头也不回地抬手——他的影子在树缝里忽隐忽现,像团会移动的墨。
"憋着气。"涪翁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前面有岗哨。"
程高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半月前师父说过,新朝的探子最善用"五步听风",可此刻他只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一下,两下,第三下时——
"嗖"的一声。
涪翁的身影突然矮了半截。
程高就着月光看见,两丈外的树后站着个持矛的兵士,正歪头往他们这边望。
王二狗的手己经摸到了药杵,却被涪翁反手按住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赤针。"涪翁低喝。
程高立刻摸出针囊里最细的那根——针尾染着赤朱,是师父说过"小成"境界才能用的。
涪翁的指节捏着针尾,像捏着根烧红的炭。
他手腕一抖,银针擦着王二狗的耳尖飞出去,正扎在那兵士的人迎穴上。
那兵士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手捂着脖子栽进灌木丛,连矛都没砸响。
"走。"涪翁弯腰从兵士腰间摸出个火折子,往三人脚边撒了把青灰。
程高嗅见股极淡的苦艾香——正是方才那个布囊里的药粉。
王二狗憋到出了林子才敢喘气:"师尊这药粉比狗鼻子还灵......"
"闭嘴。"程高拍了他后脑勺一记,声音轻得像吹过草叶的风,"再说话你自己去引哨。"
野径越走越陡。
程高的鞋底沾了层湿滑的青苔,他盯着涪翁的背影——那人身形比三年前佝偻了些,可每一步都像钉进地里的楔子。
他忽然想起初遇那日,师父蹲在江边剖鱼,看见他跪了三天的膝盖,只说:"学医先学跪,跪断傲气才能接针。"
"到了。"涪翁的声音突然停在风里。
程高抬眼,看见半座坍了顶的破庙。
月光从断瓦漏下来,照见庙门两侧各蹲了尊缺头少臂的泥像,像两尊沉默的守夜人。
王二狗的药杵攥出了汗。
他看见庙墙根下有半截焦黑的旗杆,上面还挂着块破布,隐约能辨"太"字——和探子身上的膏药印子一个模样。
"程高,带二狗去后墙。"涪翁摸出块碎瓷片,在程高掌心划了道,"若听见三声鸟叫,立刻带人撤。"
程高的掌心渗出血珠。
他知道这是师父独有的暗号——三年前救难产农妇时,师父也是这样划了他掌心,说"血比火信准"。
破庙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涪翁猫腰钻进去的刹那,霉味混着血腥味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的脚尖踢到个硬东西,借月光一看,是截带血的竹片——上面还沾着半枚指甲,指肉翻卷着,像朵开败的花。
"师父!"
王二狗的低喊从后墙传来。
涪翁转头,看见程高正扒着窗棂往里望,手指在唇上点了点。
他顺着目光看过去,东厢房的土炕上绑着个人——确切说,是个只剩半口气的人。
那人的衣襟被撕得稀烂,胸口布满烙痕,左腕用麻绳捆在炕柱上,麻绳下的皮肤己经溃烂发臭。
"还有活口。"程高的声音发颤。
涪翁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认出那人身穿的粗布短打——是上个月在邻县治过腿伤的老药农张伯。
张伯的嘴被破布堵着,看见他时,浑浊的眼珠突然剧烈转动,两行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
"程高,带人从后墙撤。"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把张伯他们先送回竹篱,找王婶熬碗参汤。"
"那您......"
"我去主屋。"涪翁解下腰间的鱼篓,黄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们要的《针经》在我这儿,可他们藏的东西......"他扫过东厢房墙角堆着的半人高书堆,"得拿回来。"
主屋的门闩是铜铸的,挂着把拇指粗的铁锁。
涪翁摸出根银针,往锁眼里一探——这是当年在天禄阁当校书官时学的手艺,专开那些锁着珍本的木匣。
"咔嗒"一声。
门开的瞬间,霉味更重了。
涪翁的目光扫过屋里的案几——上面摆着盏省油灯,灯芯结着寸长的灯花,照见案头堆着的典籍封皮:《汤液经法》残卷、《扁鹊脉书》抄本,最底下压着本皮面泛黑的册子,封页用朱砂写着"太常秘藏"。
他的呼吸陡然一重。
那是西汉太常寺的专用封皮。
当年王莽篡汉,太常寺的医典被洗劫一空,他在天禄阁亲眼见着一车车书被拉走,如今竟在这破庙里重见天日。
涪翁掀开"太常秘藏",泛黄的纸页上跃出熟悉的字迹——是他当年校雠时亲手批注的《天回医简》!
更下面还压着张名单,墨迹未干,排头写着"可收买或铲除的民间医者",第二个名字就是"涪水渔翁"。
"好个刘侍郎。"他的指节捏得发白,"既想夺书,又想灭口。"
"砰!"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涪翁猛地抬头,透过窗纸看见火把的光像条火蛇,正顺着山径往上窜。
他数了数,至少有二十骑——是援兵到了。
"走!"他把"太常秘藏"往怀里一塞,抄起案头的火折子就往草料仓跑。
干草遇火即燃,火苗"轰"地蹿上房梁,映得破庙像座烧红的砖窑。
程高带着张伯他们刚翻过墙,就被火光惊得回头。
王二狗的药杵砸在地上:"师父呢?!"
"在这儿。"涪翁的声音从浓烟里钻出来。
他沾了满脸草灰,怀里鼓鼓囊囊的,却笑得像捡着宝的孩子,"走,回竹篱。"
可等他们绕到江边时,月光下的景象让程高的血都凉了——
竹篱外站满了持矛的兵士,灯笼上的"吴"字被风吹得晃荡。
吴县令站在最前面,手里捧着个锦盒,在月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涪翁先生。"吴县令的声音比往日更显温和,"吴某奉刘侍郎之命,特来请先生入京。"
涪翁的脚步顿住。
他望着自家被踏倒的药畦,望着窗纸上被刀尖挑破的窟窿,望着程高怀里还在发抖的张伯——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吴县令腰间的新朝官印上。
"看来,有人己经等不及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江边的雾。
程高摸出针囊,指尖触到赤针的针尾。
王二狗的药杵己经举到肩头,却被涪翁伸手按住。
"今晚的事,只是开始。"涪翁转头看向两个徒弟,眼里的星火比火光更烈,"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救世——还要破局。"
他迈出一步,江风掀起他的渔翁斗笠。
月光照亮他胸前的青铜印,那些原本模糊的纹路此刻清晰如刀刻:"针经"二字下,又多了道新的刻痕。
吴县令身后的兵士握紧了矛。
涪翁却笑了。他松开程高的手,一步步走向包围圈外的阴影里。
"去把船备好。"他的声音飘进程高耳朵里,"明晚亥时,江边见。"
芦苇荡里传来夜鸟的啼鸣。
有人喊了声"拿下",可等兵士们冲过去时,阴影里只剩顶被风吹走的斗笠,在江面上打了个旋儿,顺着涪水往下游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