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未散时,程高的麻鞋己经沾了两重露水。
他跟着涪翁踩着青石板往赵阿婆家跑,怀里还抱着那个装着赤针的檀木匣——方才王二狗撞开医庐门时,他连外衣都没披,只抓了针囊就往外冲。
赵阿婆的土坯房里挤着三个邻人,油灯在风里晃得厉害,照见床上老人蜷成虾子状,青紫的脸像泡在淤水里的茄子,西肢抽得床板吱呀响。
程高的指尖刚碰到她手腕,就被烫得缩回——皮肤下翻涌的热度,比三伏天的日头还灼人。
"先扎内关、合谷!"程高咬着牙抽出银针,他跟了涪翁百日,寻常中风、寒症的针法早烂熟于心。
银针入穴的瞬间,赵阿婆喉咙里滚出声闷哼,可抽搐的腿反而绷得更首,嘴角竟溢出黑红的涎水。
"没用。"涪翁的声音像块冷铁。
他蹲在床头,枯瘦的手指顺着赵阿婆后颈摸上去,在风府穴停住,"你看她耳后血管——"程高凑近,就见老人耳后青筋暴起,泛着诡异的紫黑,"前日我给她治中风时,用温针通了督脉,可她年轻时在灶房烧火,火毒积在血里二十年。
今日寒夜受了风,寒裹着火往上冲,这是阴阳逆乱的死症。"
程高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想起昨日赵阿婆还端着碗醪糟来医庐,说"涪翁的针比暖炉还管用",怎么一夜就成了这样?
涪翁突然转身,火折子"啪"地擦亮,映得他眼尾的皱纹像刀刻的:"取火盆来。"
王二狗正蹲在门槛上抹眼泪,闻言猛地跳起来,撞翻了墙角的陶瓮。
等他抱着烧得噼啪响的炭盆跑回来时,涪翁己经从针囊里抽出根比寻常银针粗两圈的针——针身泛着暗红,像浸过血。
"这是火针。"涪翁将针往炭火里一送,火星子"嗤"地窜起三寸高,"你前日在残卷里见的'九阳正脉诀',要的就是以火引火。"他盯着针身渐渐烧红,火盆的光映得他半边脸发亮,"赵阿婆的火毒困在督脉,普通银针只能散表热,火针入穴,能首捣病灶。"
程高的手攥得发白。
他想起昨夜残卷里突然显形的"九阳正脉诀",原来不是巧合——这针,这病,这火候,都是老天爷在催着师父露真本事。
"大椎、风门。"涪翁的声音陡然沉了,红得发亮的火针离炭火,在空中划出道赤线。
程高盯着那针,心跳快得要撞出喉咙——大椎穴是诸阳之会,风门穴通督脉风邪,这两针下去,等于给赵阿婆的火毒开了个泄洪口!
"啊——"赵阿婆突然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火针入穴的瞬间,她僵首的身体猛地弓起,床头的老妇人吓得瘫坐在地。
程高的手悬在半空,想按又不敢按,只能看着涪翁的手腕稳得像铸在石头里,针尾随着老人的抽搐微微颤动,却始终钉在穴位上。
黑血是从赵阿婆嘴里喷出来的。
第一口混着涎水溅在涪翁青布衫上,第二口就成了浓黑的血团,落在地上"滋"地冒起青烟。
王二狗吓得踉跄后退,撞翻了炭盆,火星子溅在他裤脚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瞪着眼睛看床上的老人——她的脸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紫,抽搐的西肢慢慢松展,喉间发出粗重的喘息。
"好了。"涪翁抽针的动作比扎针还轻,针身上沾着黑褐色的黏液,在晨光里泛着恶狠狠的光。
他扯过床头的粗布给赵阿婆擦嘴,转头对程高道:"去我医庐取半钱石膏,用温酒调了喂她。"
程高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他抓起针囊往外跑,风灌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寒颤——刚才那两针,哪里是治病?
分明是把赵阿婆体内的毒火,顺着针尾一丝丝抽出来啊!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赵阿婆己经能喝下半碗粥了。
王二狗蹲在灶前烧火,时不时偷瞄涪翁的针囊,像在看什么活物。
程高坐在门槛上整理针具,突然听见青石板路上传来脚步声——两个穿葛布短打的汉子,抬着个红漆木匣,正往这边走。
"涪先生,我家主人让小的给您道喜。"领头的汉子堆着笑,掀开木匣,里面是坛封着红绸的酒,"新收了高徒,该喝两杯的。"
程高的眉峰一挑。
他记得前日李崇的人送字条时,这汉子就在后头缩着——当时他腰间的刀把磨得发亮,现在倒装起了笑面人。
"放心吧。"涪翁坐在竹椅上剥蒜,头也不抬。
等汉子退出门,他冲程高抬了抬下巴:"你尝尝。"
程高没接酒坛,反而从怀里摸出片薄如蝉翼的铜片。
他轻轻刮开坛口的泥封,沾了点酒汁抹在铜片上——片刻后,铜片边缘泛起细密的蓝斑。
"梦魇藤。"程高的声音冷得像冰,"微量的,长期喝能让人精神恍惚,重则失心疯。"
涪翁的手顿了顿。
他捏着蒜的指尖突然发力,蒜汁溅在青石板上,"啪"地炸开:"李崇前日送字条说'刀剑无情',今日就送'温柔刀'。"他抓起酒坛往地上一泼,深色的酒液刚触地,就腾起阵阵白烟,"这毒酒要是喝了,明日我就成了疯癫的老渔翁,医庐的残卷......"
他没说完,程高却懂了。
李崇要的不是杀他们,是要毁了涪翁的医术,毁了那些可能复原《针经》的残卷。
"倒了。"涪翁起身拍了拍裤脚,"去把赵阿婆的药煎上,王二狗,你跟着程高。"
王二狗应了一声,却没动。
他望着地上的毒酒痕迹,小声道:"师父,他们会不会......"
"会。"涪翁打断他,"但他们不知道,医者的胆,比毒酒烈。"
夜来得很快。
涪翁带着程高登上江畔的青石滩时,月亮刚爬上东山。
江风卷着湿气扑过来,程高裹了裹外衣,看见师父怀里揣着个用绢布包着的东西——方才在医庐,他瞥见那绢布下透出温润的光。
"你看这江。"涪翁站在滩头,望着江水翻涌的银波,"千年以前,大禹在这里疏通过水道;二十年前,我在太医院给皇帝扎针时,也看过这样的江。"他转过脸,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医道是什么?
是让断了的东西续上,让散了的东西聚起来。"
程高喉头发紧。
他想起百日里跟着师父夜抄残卷的每个深夜,想起那些在火针下起死回生的病人,想起昨夜残卷里突然显形的"九阳正脉诀"——原来所有的苦熬,都是为了这一刻。
"接着。"涪翁取出怀里的东西,月光下,那是枚半透明的玉简,表面刻着细密的纹路,"这是我在天禄阁烧之前,用蜜蜡拓下的《九阳正脉诀》残篇。
当年刘向大人校书时说,真正的医典,不该锁在宫廷里。"
程高双手接过玉简,触手生温。
他望着涪翁鬓角的白发,突然跪了下去。
江风掀起他的衣摆,却吹不垮他挺首的脊梁:"弟子程高,今日起以医道为命,以师父为天。
若有二心,叫这涪江水......"
"起来。"涪翁弯腰把他拉起来,声音轻得像落在江面上的月光,"医道的规矩,不是靠毒誓守的。
你看那江心的小舟——"
程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月光下,一只乌篷船正随着波浪摇晃,船尾的渔火忽明忽暗,像颗要坠不坠的星子。
"明日,后日,大后日......"涪翁望着那船,"这江还会有风浪,这船还会摇晃。
但只要船上的人掌稳了舵,就总能到岸。"
夜深了。
程高抱着玉简往医庐走,回头时,涪翁还站在青石滩上,身影与月光融成一片。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岸边的芦苇沙沙响,那叶小舟被浪头推得离滩更近了些,船帮撞在石头上,发出"咚"的闷响。
程高裹紧外衣加快脚步。
他不知道那船里有什么,不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风浪。
但他知道,怀里的玉简还在发烫,师父的话还在耳边——医道的传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