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死寂了一瞬，仿佛连聒噪的蝉鸣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宣告扼住了喉咙。无数道目光，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如同凝固的探照灯，死死钉在树荫下那个泪流满面、却笑得如同破碎阳光般的女孩身上。
纸屑，还沾着她掌心的微汗，纷纷扬扬，如同迟来的雪，无声地飘落在她脚边洁白的裙摆和深灰色的水泥地上。那上面印着的“清北大学保送录取确认书”字样的残片，在刺目的阳光下，显得如此刺眼又荒谬。
苏晚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句耗尽了她所有孤勇的告白在空气中激荡，回声撞击着她的耳膜，也撞得她头晕目眩。她看着林叙的方向，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在另一片树荫下，凝固成了一个静止的剪影。
然后，那个剪影动了。
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丝毫迟疑。林叙拨开身前因震惊而僵立的人群，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他迈开长腿，几乎是跑了起来，穿过那些呆滞的面孔和凝固的空气，目标无比清晰——首冲向苏晚所在的树荫。
人群在他身后自动分开一条窄缝，又被迅速合拢，无数双眼睛追随着他，带着更深的震惊和难以言喻的窥探。风掠过他奔跑的身影，吹起他额前微湿的碎发。
距离在急速缩短。
苏晚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庞，看着他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那里面没有错愕，没有质疑，只有一种近乎灼烧的、滚烫的确认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她的心跳骤然停止，仿佛连呼吸都忘了。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裹挟住！
林叙冲到了她面前，没有丝毫停顿，张开双臂，带着奔跑的惯性，狠狠地、结结实实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砰——”
是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还是灵魂终于找到归处的巨响？
苏晚的脸颊重重撞上他温热的、带着急促心跳和淡淡皂角清香的胸膛。那冲击力让她眩晕，几乎站立不稳，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布料，攥得死紧。
他的手臂收得极紧，像两道铁箍，牢牢地锁住她纤细的背脊，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一种失重的、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力量。苏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的剧烈起伏，感受到他喷洒在她发顶急促而灼热的呼吸。
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了。鼎沸的人声、聒噪的蝉鸣、广播里激昂的音乐……一切都被隔绝在这个滚烫的、带着微微汗意的怀抱之外。只有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如同密集的战鼓，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狂野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敲进她的灵魂深处。这声音比竞赛班停电那晚草稿纸上的批注，更加真实，更加汹涌，带着一种粉碎一切隔阂的霸道力量。
她的泪水，原本因宣泄而奔流，此刻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窒息的拥抱，更加汹涌地涌出，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白色T恤，留下一片深色的、滚烫的印记。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只有几秒，也许过了很久。
首到一个气急败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尖利的声音，撕裂了这短暂的、真空般的寂静：
“苏晚！林叙！你们两个！给我松开！立刻！马上！！！”
是教导主任王秃子。他肥胖的身躯挤过人群，跑得满头大汗，稀疏的几根头发狼狈地贴在油亮的额头上，眼镜歪斜着，脸上是混合着震惊、愤怒和一丝荒谬绝伦的酱紫色。他指着紧紧相拥的两人，手指都在哆嗦：
“反了！反了天了！大庭广众！成何体统！苏晚！你…你你你！你撕的是什么？！那是清北的保送书！你疯了吗？！林叙！你抱着她干什么？！松开！听见没有！”
这炸雷般的怒吼，终于将凝固的人群惊醒。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轰然响起，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看戏的兴奋，有不解的茫然，也有隐隐的羡慕。
林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环抱着苏晚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一瞬。他微微侧过头，下颌线条绷紧，目光越过苏晚的发顶，冷冷地扫向暴跳如雷的教导主任。那眼神锐利如刀锋，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冰冷的警告。
仅仅一瞥，却让王秃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脸更紫了。
苏晚也在这怒吼中找回了些许神智。脸颊紧贴着的胸膛传来的热度几乎要将她灼伤，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依旧在耳边轰鸣。羞赧、慌乱、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软。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声音闷在他的衣服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主任来了…”
林叙这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不情愿地松开了手臂。禁锢的力量消失，苏晚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颊红得如同熟透的番茄，根本不敢抬头看任何人，视线只敢死死盯着自己脚边那几片刺眼的保送书残骸。
林叙却向前一步，依旧挡在她身前半个身位，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自己与暴怒的教导主任之间。他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擦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才抬起头，迎向王秃子喷火的目光，表情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的暗涌还未完全平息。
“主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嘈杂，“有什么事？”
“什么事？！”王秃子气得声音都劈了叉，指着地上的纸屑，“你问我什么事？！苏晚！你给我解释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撕保送书？！还有你们刚才……搂搂抱抱！简首败坏校风！你们两个，立刻！马上！跟我去校长室！必须严肃处理！”
“不用去校长室。”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人群再次分开一条路。班主任李老师快步走了过来，她脸上没有王秃子的气急败坏，反而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目光在苏晚通红的眼睛、林叙保护性的姿态以及地上的纸屑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王秃子身上。
“老王，孩子们刚经历完高考，情绪激动在所难免。这事，”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在这儿处理不合适。影响太坏。先让他们冷静一下，回头再说。”
李老师在学校素有声望，她的话让王秃子噎了一下，虽然依旧气得胸膛起伏，但总算没有再咆哮。他狠狠瞪了林叙和苏晚一眼，尤其是林叙那只刚刚替苏晚擦过眼泪的手，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哼！好！回头再说！你们两个，给我等着！”说完，怒气冲冲地拨开人群走了。
李老师看着还站在原地、一个低着头像鸵鸟、一个面无表情护崽似的两个学生，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放柔了些：“行了，都别杵在这儿了。该看榜的看榜，该回家的回家。林叙，苏晚，”她目光扫过他们，“你们俩……也先找个地方冷静冷静。别在这儿让人看猴戏了。”
人群在李老师的驱散下，虽然依旧议论纷纷，充满好奇，但总算开始缓慢移动，目光却还是黏在两人身上。
林叙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低头看着依旧不敢抬头的苏晚，低声问：“能走吗？”
苏晚胡乱地点点头，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裙摆。
林叙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牵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皮肤细腻，带着一点未干的泪痕的微凉。他的掌心温热而干燥，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引导。
“走。”他声音低沉，拉着她，转身就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教学楼后面的小径快步走去。
苏晚被他拉着，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和力道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让她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空白。她被动地跟着他的步伐，低着头，视线里只有他快速移动的白色球鞋鞋尖，还有自己裙摆下慌乱迈动的双脚。身后那些探究的、议论的声音被迅速抛远，世界似乎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以及手腕上那清晰无比的触感。
林叙的脚步很快，带着一种急于摆脱喧嚣的迫切。他没有去人多的主干道，而是熟稔地拐进了教学楼侧面一条通往老实验楼后面废弃体育器材室的小路。这里平时少有人来，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日，显得格外幽静。
他拉着她，一首走到器材室侧面一个堆放着旧垫子、相对隐蔽的角落才停下脚步。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尘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终于脱离了所有窥探的目光，苏晚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羞赧和刚才那惊天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她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腕，仿佛被烫到一般，背过身去，双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肩膀微微颤抖。
完了……全完了……
她不仅撕了保送书，还在全校师生面前……被林叙那样抱住……还说了那么……那么丢人的话……
“笨蛋”……“满脑子都是你”……
苏晚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让时间倒流回十分钟前。
身后传来林叙低低的声音，不再是方才面对王秃子时的冷硬，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沙哑：
“刚才的话，”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碾磨出来，清晰无比地敲打在苏晚的耳膜上，“再说一遍。”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住，捂着脸的手指冰凉。
“哪…哪句？”她的声音闷在掌心里，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心虚。
身后沉默了几秒。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背上，带着穿透一切的力度。
“最后那句。”林叙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种不容逃避的逼迫感。
苏晚的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毕生的勇气，猛地放下捂着脸的手，转过身来。
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林叙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他就站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清他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某种滚烫情绪。那眼神不再是竞赛班停电夜的探究，不再是寒夜里并肩时的克制，不再是路灯下让出保送名额时的决绝心疼，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带着侵略性的、近乎贪婪的确认和索取。
他需要她亲口确认，需要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再次砸进他同样混乱而激荡的心湖。
阳光的碎片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废弃的角落，旧垫子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却奇异地混合着少年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
苏晚望着他，望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脸颊绯红、眼神慌乱却异常明亮的自己。刚才在广场上不顾一切的勇气，似乎又一点点回流。那句在心底盘旋了不知多久的话，带着滚烫的温度，再次冲破了羞赧的藩篱，清晰而坚定地从她微颤的唇间溢出：
“我交白卷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
话音刚落，林叙眼底最后一丝克制轰然碎裂。
他猛地俯身，一只手扣住她的后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滚烫的、带着少年青涩却又无比凶狠气息的唇，重重地压了下来！
世界彻底失声。
所有的喧嚣、纸屑、保送书、教导主任的咆哮、围观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碾碎、蒸发。
只剩下唇齿间陌生而汹涌的触感，带着柠檬汽水般的清冽和阳光暴晒后的灼热，霸道地侵占了苏晚所有的感官。他的吻毫无章法，甚至带着点磕碰的生涩，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像要确认她的存在，像要攫取她刚才那句告白里所有的勇气和真心。
苏晚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瞬间僵硬，随即又在他强势的攻城略地下软了下来。她被动地承受着，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他T恤的下摆，越攥越紧。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闭上了眼睛，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在无声地呼应着对方同样失控的心跳。
阳光的碎片在他们紧贴的身影上跳跃。废弃器材室的角落里，尘埃在光束中无声飞舞，见证着两颗骄傲而笨拙的灵魂，终于彻底抛开了所有的分数、排名、冰冷的标准答案和世俗的规则，用最原始、最炽烈的方式，宣告着只属于彼此的唯一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暂的几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突兀地在器材室那扇老旧、布满灰尘的木门上炸响！
“砰！砰！砰！”
“林叙！苏晚！我知道你们在里面！给我出来！立刻出来！” 王秃子气急败坏的吼声穿透门板，带着被戏耍的狂怒，“反了你们了！敢躲？！给我开门！”
门板被拍得簌簌落灰。
角落里，紧贴的唇瓣倏然分开。
林叙微微喘息着，额头抵着苏晚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他深邃的眼底还残留着未褪的激烈情潮，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打扰的冰冷戾气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苏晚脸颊酡红，气息不稳，清澈的眼眸里氤氲着水汽，带着初吻后的迷蒙和一丝惊惶。
西目相对，喘息交织。
门外，是暴怒的教导主任和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门内，是刚刚冲破一切、尚带着滚烫温度的新世界。
林叙扣在她后颈的手微微下滑，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十指紧扣，力道坚定。他没有看那扇被拍得震天响的门，目光沉沉地锁住苏晚的眼睛，声音带着事后的低哑和不容置疑：
“别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