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失礼,龙颜大怒,佞臣却仍进谗言,帝王虽心有不悦,但边疆战事需将军之勇武,遂加官晋爵,以励其奋勇杀敌。
回到边疆,关尘褪去了紫袍金猊,只穿玄色暗纹常服,骨节粗大的手指正拂过沙盘上代表碎叶城的木楔,指尖一层磨砺生硬的茧皮刮着木质纹理。沙盘沟壑宛如同心腹阿宝手臂曾为他挡箭留下的新嫩疤痕——几日前,那少年尚在此处半跪请缨:“父帅!碎叶城空虚!儿愿领精骑三千,乘夜叩关,斩此大功!”
“父帅!” 亲兵的声音带着沙砾般的焦灼自帐门撞入,掀开毡帘灌入一股刺骨腥风,“后军粮秣营走水!火头冲天!斥候回报,二十里外河谷隐现胡骑踪迹!”
关尘指尖猝然一停!木楔深陷进指腹沙痕!心头冰棱乍裂般轻响——太巧!火起之时便是敌动之机!几乎同时,帐外原本平稳的辕门轮值刁斗骤然停顿!死寂!如同溺毙在浓墨般的寒夜中!只有风撕扯着旌旗的猎猎声被无限放大!
嗖——!
一道撕裂耳膜的锐响破帐而入!并非投矛重弩之声,而是一种极其阴险刁钻、带着尖哨之音的锐金撕风!
关尘甚至未及转首!一股裹挟着剧毒寒气的劲风己扑面!
噗嗤!
冰冷的、携带着千钧冲力的锐物狠狠钉入了身后!
关尘猛地扭头!右肩肩胛骨上剧痛炸开!一截带着漆黑雕翎的短矢尾翼兀自震颤!箭杆洞穿了数层皮甲与肌肉,冰冷箭头透骨而出寸许!一滴滚烫的血顺着冰凉精钢箭杆蜿蜒滑落,砸在帅案边缘,发出沉闷轻响。
而那支阴毒的冷箭,其目标——
洞穿血肉并非终途!
叮!
一声极其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断裂混响!
那支染血的漆黑短矢!其锋芒最终深深钉入了——
悬挂于关尘背后帅帐主壁正中央、那面玄铁铸造、象征北庭至高军权的——
苍鹰展翅徽记!!
巨大玄铁鹰徽被凿穿!箭头撕裂钢铁,牢牢钉在雄鹰振翅翱翔的金石眼底!冰冷的箭镞如同刺入活鹰瞳仁!鹰目崩裂的裂痕在玄铁表面如蛛网般急速蔓延!那象征着如鹰俯瞰、洞察万里的双目,在冷箭毒牙下成了两个迸裂开来的、流着铁锈血泪的——瞎眼黑洞!
整个帅徽猛地一沉,悬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雄鹰悲鸣!
帅帐内死寂无声。唯闻火盆炭屑爆裂的细响,如同骨裂。关尘的左臂尚能活动,他猛地掀开毡帐内层的厚帘!透过箭窗缝隙——
辕门处!
一片混乱杀声如沸鼎!几具哨卫尸体倒伏在轮毂深陷的车辙泥泞里!火把摇曳的光影之下,数十道裹在漆黑夜行衣中的精悍身影正扑向中军帅帐方向!刀锋泼出的寒光快如闪电!
“阿宝……”两个字从关尘齿缝中森森挤出,带着冰渣摩擦的寒意,却毫无惊愕。那个曾在他榻前半跪的少年,手臂新痂犹在温热……指腹下的沙痕犹存……少年眼中的炽热求功……与眼下帅帐前泼溅的同袍热血……那寒光闪烁的刀锋……尽数在他脑海中炸开!碎叶城!空城!调兵!粮草营火起!刁斗骤停!冷箭穿鹰……一切丝线瞬间绞紧成索,勒得人魂魄滞涩!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焦雷劈开脑颅!那曾于怀中温顺如幼兽、臂膀为他挡箭流血的少年阿宝——此刻影像骤然扭曲!被辕门外疯狂劈砍、收割守军性命的那道冷酷迅捷的黑影取代!亲缘之丝骤然绷首,勒紧,随即在关尘魂魄深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帛裂般的刺耳锐响!那丝线不是情愫,是被烈火熔铸过的铁蒺藜!猝然回旋!狠狠攮入心房最深处!
轰隆——!!
帅帐巨门被一柄沉重的包铁巨斧猛地劈开!
纷飞木屑与碎裂门栓的乱影中!
一张年轻、却布满战场油汗与血迹的熟悉面庞!鹰目在跳跃火把映照下亮如疯兽!阿宝!!!黑衣紧束,甲叶染同袍之血,手中障刀寒光未凝,正死死锁定帐内中央屹立的关尘!
“破帅帐——!斩关尘——!!”
嘶吼声撕裂寒气!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灭顶的决绝,如泼血般撞入!
刀刃寒芒如练!裹挟着他全部生命燃烧的烈焰与恨意,朝着关尘怒劈而下!动作狠绝,正是关尘亲手所授“斩蛟”七式中的绝杀“破云开”!
时间刹那凝结,又瞬息崩塌。关尘脚步丝毫未动。他染血的右手猛地向上挥出!竟不是拔腰间佩刀!五指箕张!铁铸般的指爪带着千军万马冲阵的无匹煞气!悍然抓向阿宝迎面劈落的寒冽刀光之中段!非避锋芒,首攫其势!
铿——!!!!
刺破云霄的金铁交鸣!!!
关尘裹着厚茧的手掌竟似玄铁精金铸就!五指如钳,硬生生死死钳住了阿宝障刀劈落的刀身中段!那灌注了阿宝全部力气与决心的、足以开山裂石的刀势,戛然凝固于半空!刀刃剧烈震颤哀鸣!
阿宝全力一击竟被空手锁住!脸色瞬间惨白!握刀的手臂因巨力反震剧烈颤抖,虎口瞬间迸裂,血珠顺刀锷蜿蜒而下!他眼中疯狂的战意如骤遇冰山撞击,第一次染上了惊骇!抬头对上关尘的双眼!那双眼中没有愤怒,没有震惊,更没有对叛子该有的痛楚!只有一片冰冻万载深渊的死寂!一片比屠城血火、比焦骨婴灭时更加沉寂的……虚无!
那只抓住刀刃的、如同铁钳的手,猛地一拧!
咔嚓!
障刀精钢打造的刀身竟如同脆弱的竹节,在那沛然莫御的巨力绞拧下硬生生断为两截!!碎裂的半截刀刃如毒蛇吐信倒飞而出,噗嗤一声钉入旁边一根支撑帐幕的木柱!
阿宝全身力道瞬间失去依附!整个人被那股断刀的恐怖螺旋力量带得踉跄前扑!重心全失!
关尘的手掌却己松开断刃!速度更快!带着一股摧折梁木的沉重与冰寒!首首印在阿宝失去防护的胸腹重甲之上!
砰!!
一声如同擂动巨鼓的闷响!阿宝胸前坚硬甲片发出刺耳的、不堪重负的哀鸣!内里的护心铜镜应声碎裂!整个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猛飞!
口中鲜血狂喷!混着内脏的碎片!狠狠撞上身后一个冲上来的黑衣叛卒,二人如同滚地葫芦跌成一团!
关尘看也未看飞跌的阿宝。他染血的右掌缓缓放下,骨节上擦着几点铁屑和碎甲痕迹。他抬头,目光穿透帅帐破裂的毡顶,望向更深的寒夜。肩上的箭伤随着每一次呼吸牵动,每一次都如同有冰锥在骨缝中搅动。
帅帐内一片狼藉。亲兵与黑衣叛卒尸体交叠,血腥与焦糊气浓得化不开。
关尘一步踏出倒塌的帐门。
帐外冷月如钩。
霜风如同冰刀刮过脸侧。
他立在高丘帅位,目光投向下方逐渐被压制的叛乱战场。火光摇曳,映照着无数扭曲搏杀的身影、喷溅的污血、倒毙的战马与折断的兵器。
就在此时!
一支流矢!不知出自哪个惊慌失措的叛卒抑或被惊动乱射的守军之手!裹在混乱的厮杀气流里,带着一种无主盲目的恶意,高速旋转着,撕裂寒风!自混乱战场斜刺里尖啸射向高坡!
关尘甚至没有移动视线。
噗嗤!
冰冷!携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钝痛瞬间贯穿胸腹!
“呃!”
极其短促的一声闷哼,压抑如弓弦崩断前的最后哀鸣。庞大的身躯在箭矢的冲击力下微微一晃!
铁铸的脊梁终于承受不住这最后一击!
关尘眼前光影猛地撕扯旋转,如同坠入混沌!脚下陡坡的冻土与残雪瞬间失了支撑!高大的身体如崩倒的铁塔,仰面倒下!
冰冷刺骨的泥泞猛烈的撞击感透过后背传来,混着残余碎雪融化后的污浊湿寒,瞬间浸透衣甲内衬。视线眩晕翻转中,头顶沉重的金盔骤然脱开束带,在急速下坠的视野中翻滚、放大!
那顶象征骠骑大将军无上威权的——
錾刻九翎、点翠镶宝、如同孔雀开屏般华美炫目的——
蟠螭含珠金冠!
在翻转的天幕与跳动的火光背景中,首首坠下!
沉重的黄金冠体裹挟着沾血的泥泞,狠狠砸入关尘身体侧方那片被马蹄反复践踏、融雪后污浊冰冷的黑泥浆里!
啵!
一声沉闷的泥水迸溅轻响!
精美的孔雀金翎沾染上腥臭的黑泥,沉重的金冠半没泥泞,其上镶嵌的鸽血宝石在跳动的火光下依旧折射着一点猩红微光,却映不出半分威仪,只剩一顶陷在战争污秽里支离破碎的华美残骸。像一头被活剐抽筋后扔在污泥里的华美神鸟,尾羽尽折。
关尘仰面躺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视野边缘是那片混乱厮杀的修罗场,正中央,是那顶深陷泥泞的孔雀翎金冠,在火光下闪着冰冷而嘲讽的微光。箭羽在他胸腹上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而微颤,每一次微颤都牵扯得五内如焚。粘稠温热的液体在冰冷的泥浆里正不可遏制地缓缓洇开。
一股深重的疲惫,比陇西冻土下万钧寒冰更沉、比琉璃佛国中被万佛俯瞰更渺茫的疲惫,裹着污泥的冰冷、箭簇的麻木、脏腑的灼裂,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所有感官。功名霸业、滔天权柄……终成马蹄下一片冰冷的泥污。
他缓缓闭上眼。冰寒的泥浆贴着脸颊渗入鬓角。
唯有胸膛间那支微微颤动的羽箭,如同刺穿功业幻象的冰冷指针,在万籁冻结的意识深处,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地……搏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