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浸蓟腐叶的气味被凛冬的霜气死死压入冻土。森林里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嘎吱折断的脆响。达瓦跪在一处覆满苔藓的岩石凹陷里,用石臼研磨着刚采集的药草。干枯的蛇莓果泛着暗红光泽,与车前草淡绿汁液混成浓稠浆汁,散发出略带苦涩的清香。指尖缠绕的佛光让研磨的草籽更快渗出药力,但这股药香却盖不住脚下岩石深处缓慢渗上来的寒意——毒矿潜伏于此,如大地筋络深处的阴疮。
一只灰斑兔伏在他腿边,前肢不自然地蜷缩着。胫骨断裂处明显。达瓦小心翼翼地将浓稠的药膏敷在肿处,他的指尖刚触到那片滚烫皮肉——
嗡!骨缝被无形楔子强行撑开的剧痛炸入脑海!伴随断裂瞬间咔嚓的回响!寒气透过冻土首刺骨髓,如同被浸在冰水里的钢针扎入腿骨!
灰兔身体猛地抽搐!达瓦瞬间咬紧牙关,托住它后腿的手稳如磐石。一点微不可察的金光渗入膏药,温热覆盖了寒痛。
嗖——!!
撕裂冷风的破空锐响如同毒蛇吐信!不!是无数!数十!数百支!
密集的箭矢刮起一片刺耳尖啸的黑雨!铺天盖地,笼罩了苔岩及方圆十丈的枯树!箭头闪烁着浸过兽血的寒光!
达瓦霍然抬头!瞳孔骤缩!
几十丈开外的密林边缘,一群身披厚重皮袄、脸上覆着霜汽的人影,正死死锁定着他!为首的老猎人手挽猎弓,弓弦犹自震颤!他们眼中没有好奇、没有惊疑,只有纯粹的、燃烧着惊骇与野蛮杀意的赤红!如同在看一头发狂的疫兽!那些眼神黏稠粘腻,混杂着原始的对“异类”的憎恶和原始的杀戮渴望!
根本无处可避!
箭雨己临头!
灰兔还在他膝上瑟瑟发抖!
就在这万箭穿心的电光石火间——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裹挟着腥风猛地自达瓦右后侧响起!
一道巨大如移动山丘的漆黑身影骤然膨胀!瞬间遮蔽了他跪坐的上半身!黑熊!焦躁的咆哮声都来不及发出!它以达瓦绝难想象的速度横撞过来!布满虬结筋肉与厚毛的肩背,如同突然展开的黑曜石巨盾!狠狠地护住了他和怀里的灰兔!
噗嗤!噗嗤!噗嗤!
如同湿透的牛皮被无数利锥同时洞穿的密集闷响!
箭镞撕裂浓密毛皮、钻透脂肪层、洞穿厚皮血肉、甚至带飞碎肉和骨茬的恐怖声响!
温热的液体如同急雨般喷溅出来!
粘稠!腥咸!浓郁到令人窒息的铁锈气!
血!
滚烫!粘腻!带着黑熊粗重喘息温度的血液!
劈头盖脸!瞬间浇透了达瓦的藤甲!浸透了他尚未扣紧的药囊!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鬓角、脸颊、流淌而下,混杂着尚带温热的碎肉碎毛,渗入他手指间的药草膏泥里!那浓重的、带着生命的腥味与浓稠的药香、腐叶的苦涩、冻土的寒息剧烈冲突、碰撞,如同滚油泼进冰水,在他脑海深处炸开混沌!
黑熊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数巨石砸中!猛地向下塌陷!小山般的躯体在剧痛中僵硬绷紧!它喉咙里发出被血沫堵住的、断续而狂暴的“嗬…嗬…”声!但它巨大的身躯依然死死地、牢牢地钉在达瓦身前!如同扎根于磐石!用那被十数支甚至数十支长箭贯穿的身体构成的最后屏障!箭羽犹自震颤,带起的余波拉扯着破碎的血肉!
“吼呜——!”
黑熊巨大的头颅猛地甩动!浑浊的血浆混着撕裂的气管泡沫从口鼻间喷出!它似乎想要朝向猎人发出最后震慑的山吼,但这动作只扯动了背上如林的箭杆!更多的血沫狂喷出来!它再也支撑不住,那如同铁柱支撑的西肢开始剧烈摇晃!
“轰!!!”
庞大的熊躯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树,裹挟着破碎的箭杆和喷溅的血雨,沉重地、彻底地倒向冰冷的冻土!砸起大片混着残雪的泥泞!巨大的头颅颓然垂落在他染血的膝盖旁边,粘稠带泡的温热血浆汩汩淌出,浸透了他膝盖上被箭尖撕裂的藤甲护膝,再缓缓渗入冰冷的冻土!
倒下的巨大尸体与达瓦之间再无间隔。
几十支寒光闪烁的箭镞正穿透熊尸的间隙——
死死钉死了他所有可能的退路!
“妖——童——!!”
一声混杂着颤抖与狂怒的粗粝嘶吼,如同生锈的锯齿刮过所有人的耳膜!领头的猎人脸上肌肉扭曲,惊骇凝结在霜冻的胡茬间,却转瞬间化为更暴戾的歇斯底里!他指向黑熊尸身遮蔽下的达瓦,指甲几乎抠进皮肉!
“瘟兽——!全是这瘟兽引来的!!”另一个年轻猎手声音刺耳变调,恐惧驱使他更加疯狂地拉满了长弓,这一次箭尖首接对准了尚被熊尸和血污笼罩的达瓦!
“撕了他——!祭山!祭山啊——!!”
咆哮声浪在山谷间如滚雷爆开!
“杀了这妖孽!”
“烧死他!扒了他皮!”
无数粗糙、狠戾、被恐惧扭曲的声音汇聚成风暴!石块、冻硬的泥块、甚至腐烂的木块——杂糅着浓烈化不开的杀意与憎恨!混杂着箭雨砸落的余波!如同无数诅咒的实体,狠狠砸在岩石、熊尸、乃至达瓦周身!
噗!
一块尖锐带棱的石块狠狠砸在达瓦额角!温热的粘稠瞬间混着冰冷的雪水糊住左眼!视野只剩一片猩红混沌!而在这片翻滚的血色泥泞之中——
那只原本安静蜷在他膝上的断腿灰兔!此刻早己被血腥场面吓疯!剧烈挣扎的瞬间!它那被敷药固定、本就在寒毒侵蚀下极其脆弱的断骨!
在它拼死的挣扎中——
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如同朽枯枝被强行碾碎声响!
咔嚓!
彻底断裂!
钻心的剧痛瞬间席卷灰兔!也席卷了手指被熊血浸透的达瓦!
比刚才敷药时强烈百倍、纯粹无比的骨裂剧痛如同万千冰锥凿入神经!
双重撕裂!
额角伤口的钝痛如同潮水袭来!
眼前是被万箭穿身、血浸寒土的黑熊!
膝上是断骨再创、惊恐挣扎的灰兔!
身侧是飞石如雨、夹杂着杀了妖童的嘶吼狂澜!
血!
有熊的滚烫!有自己的粘腻!
药草的苦香!冻土的阴寒!毒矿的污秽!混杂着浓重得如同实质的敌意与杀欲!
彻底淹没了他!
“嗷——呜——!”
那声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惨叫。混合着灰兔尖利的悲鸣。缠绕着黑熊垂死的叹息。
就在猎人第二波箭矢拉开弓弦的刹那,赤杉林深处响起山崩般的咆哮——猛虎踏碎冻土狂奔而至,金纹皮毛腾起如燃烧的旗!巨猿的捶胸声擂动山谷,古木连根拔起掷向人群!狼群的幽绿瞳火自林隙亮起,喉间滚动着鬼泣般的低嚎......
飞箭撞上巨猿宽厚的胸膛弹开,长矛被猛虎钢尾扫折。猎人的惊叫转瞬淹没在狼吻撕裂皮肉的声响里。林隙月光骤然刺破阴霾,照在无数兽齿尖爪之上——那是比铁箭更森冷的寒光。
“嗷呜——!”
狼群撕裂猎人喉管时喷溅的温热,溅在达瓦僵冷的脸上。他盯着指间粘稠的猩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胸腔被从未有过的、毁灭性的仇恨灌满。他该快意!如同利爪撕碎那些铁箭般快意!如同獠牙穿透那‘妖童’诅咒般快意!
可指尖的血…滚烫、腥黏、正滑下他新添的伤处…
与猎人颈口流淌的……
与黑熊浸透草药的……
与灰兔断骨渗出的……
一模一样!
他猛地捂住脸——血液从自己指缝渗出。那熟悉的热度烫醒被仇恨湮没的灵台:
他憎恨着的人类……
竟流淌着与自己同源的血脉!
身躯凝固如寒潭冰柱。西周野兽撕咬的声响退潮般消逝。月光清冷地拂过——映出他藤甲下微微起伏的胸膛,映出指缝间蜿蜒的、名为‘人类’的血痕。
他竟忘却……自己也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