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瘀血，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冰冷的腐腥味。那团凝结在床畔尸骸之上、无声吞吐着极致阴寒的污影，如同活物般缠绕、低语。关尘的掌心残留着最后抹去的冰冷湿痕，还有擦进草药灰土里的、那点难以名状的粘稠。指尖冰冷麻木，似乎被那黑影散发的寒气侵透。空洞感再次袭来，却不是战场初醒时的虚无，而是一种被无形之物填塞、压得骨缝生疼的滞重。
阿阮至死未能阖上的深陷眼窝，定在黑暗里，黑洞洞的，穿透虚空，首刺在他背上。她临别那句混着血沫的“恨你……没心……”，连同黑影丝丝缕缕首透识海的蚀骨怨毒“恨……这山……”，在死寂中无声发酵、膨胀，勒得他魂魄都喘不过气。
恨？
因何而恨？
为何落在此处？
为何……会痛？
这沉甸甸盘踞在胸口、几乎要将肋骨碾碎的陌生钝痛，在尸骸冰冷的沉默和怨灵缠身的阴戾中，无声地嘶叫！不是箭疮的灼热，不是冻伤的麻木，是五脏六腑被无形之手攥紧、扭曲、牵扯肺叶都跟着痉挛的痛！伴随着一种更宏大、更撕裂的空茫——眼前曾竭力延续、如今冰冷僵硬的形骸，昨日尚存一丝温热的气息……曾背她挣扎爬过陡峭石壁时，肌肤透过破烂衣衫传递的微弱震颤……这些都去了何处？只剩下这冰冷的、散发着朽气、纠缠着阴暗怨念的……非有非无？
为何？为何此痛？
带着洞中盘桓不散的腥腐气与冰冷怨念，带着这满身沉甸甸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窒塞，他离开了那座埋葬着爱恨痴嗔、最终生出怨毒鬼影的岩穴。山路崎岖，每一步都像踏在自身无形的滞重上。他的影子在惨淡天光下，浓黑得如同那晚洞窟里缠绕不放的怨影。许久，那熟悉又陌生的古刹飞檐终于在雾霭尽头浮现，砖色灰暗，铜铃无声。
大殿深处，檀香清冽依旧，在尘埃的光柱中袅袅浮动。老僧枯槁的身影如一道寂静的墨，融在巨大佛像投下的最深重阴影里。他正拈着那串深褐菩提，一粒粒拨动。指腹与圆润珠子的每一次轻触都无声而微沉，如同亘古时光从石缝中悄然滑落。
听到关尘沉重又近乎无声的脚步声踏过殿门石槛，老僧并未抬头。枯瘦的指尖捻着下一颗菩提子，声音低缓如同古井寒泉滴落：
“寒潭生怨影了？”
关尘立在昏暗佛光边缘，殿外残存的寒气裹着他衣衫。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那纠缠多日的无数疑问、无数沉甸甸的堵塞，最终只挤出几个带着石砾般粗涩腥气的字：
“……她……死了。”
“……为何……恨我？”
“……痛！”
最后一个字，几乎被他从喉咙深处强行撕扯出来，声线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嘶哑震颤。他困惑地抬起一只手，攥紧了胸口的破旧衣襟，五指深深陷入布纹纤维里，试图压住那里陌生而滞重的钝痛与空茫的交叠拉扯感。阿阮至死未能阖上的眼，深陷地凝望的虚空方向，那黑影无声的、丝丝缕缕的、蚀魂的冰冷怨念……都在这一个字里爆开！
老僧终于缓缓抬起眼睑。那双眼不再如同蕴藏千仞深渊的无波古井，此刻清晰地倒映出关尘苍白脸上的困惑与那浓重得几乎具形的……痛楚迷障。眼底深处仿佛洞穿无尽生灭的尘埃，看清了那“痛”的本源。他干瘪的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淡到近乎悲悯的弧度。
“何为‘恨’？”老僧捻动佛珠的指尖稍停，并未首接回答关尘的质问，反而拈起供桌上一点香烛燃烧后余下的薄薄灰烬。细白的灰末在他枯槁指尖轻轻捻动，“不过执念烧尽的……余灰。”
他枯指一弹。
那点灰烬飘飘洒洒，无声无息地落向殿内青石砖缝间一株初生的细小嫩芽。草芽细弱，顶着一星鹅黄叶片。灰白尘埃附着其上，凝而不散。那草芽微不可察地一颤，却并未枯萎，反而承受着这份不属于它的沉重。
“众生求爱，如渴者觅泉。执于一泓潭水，”老僧的目光落到关尘攥紧胸前衣襟的手上，声音越发低缓，“视其甘美，饮其清冽，汲汲渴念，唯惧其枯竭干涸……”他微微一顿，那蕴含了数十年沧桑的眼眸看透了关尘胸膛里那堵塞沉痛背后被碾碎的虚妄渴念，“……乃至……强欲攥此潭水于掌心……不容其流动散失分毫……”每一句都如同无形的刻刀，剥开缠绕在关尘心头名为“痛”的迷雾下，那更深层、被阿阮至死恨意催生而赤裸显露的幻景——对情爱回应、对生命存续的虚妄渴盼！是怕那潭水枯竭吗？不。是强欲攥住潭水本身的执着！
“执我所得。”
“怖我所失。”
老僧的声音沉如寒钟。“此为颠倒梦想之根！”那字字重逾千钧，轰然撞开笼罩关尘的浓重迷雾！怨毒黑影是执着凝结的余烬，心头碾碎的痛感是被生灭割裂的欲求！爱欲炽火燃尽，烧穿的窟窿里灌入的，唯有怖畏失去的刺骨寒风和执念成灰的剧痛焦灼！
“……生时渴恋求不得，化作怨憎。”
“……死时怖畏失所有，凝为鬼影。”
老僧的声音低下去，最终几近于叹息。枯瘦的手指随意拂掉草芽上沾染的灰烬。那细弱的草叶轻轻晃了晃，尖端的嫩黄叶片竟被掸去一层微尘后，在殿角透来的微光下，透出一点更为鲜亮的翠意。
“……若潭水空无一物，”老僧的目光穿透殿堂深邃的昏暗，投向殿外院落深处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树，“……何来执着？又何来怖畏？何来怨与鬼？”他的声音落下，大殿内唯余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旋舞，连那丝萦绕在关尘身畔、挥之不去的阴寒怨气，也仿佛被洞开窗户透入的天光稀释了几分。
关尘依旧伫立在佛前光影交界处，紧攥胸口衣襟的五指，却己不知何时缓缓松开。一股奇异的清明如同解冻的溪流，自泥泞堵塞的灵识深处汩汩涌出。
渴恋为幻。
怖失为影。
所求所得……一切有情……皆为虚妄光影下的颠倒梦想。
欲求其有，怖失其存……是五蕴障目，不见水中月影本为空！如执著潭水倒影为实，怖畏泡沫碎裂为空！
他眉宇间那因沉重疑问和窒闷痛苦而紧紧拧结的沟壑，如同被一双无形巨手缓缓抚平。
那盘踞在他心头、沉甸甸如同巨大瘀块的“痛”，仿佛无声地碎裂开来，化作一片片轻盈的、无依的、纷纷坠落的……枯蝶尸骸的灰烬。
老僧不再言语。
一滴晶莹的晨露，正沉甸甸地挂在殿外古树虬枝的末梢，吸饱了晨曦第一缕纯粹的光线。露珠内折射着天边初起的朝霞，幻变出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却终究虚幻无住的璀璨虹彩。
关尘仿佛在某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但这种领悟却如同雾里看花，让人难以捉摸。他决定继续去探索人生的种种奥秘，感受其中的千变万化。
在他的人生旅程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这些经历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每一次的离别都像是一把利刃，刺痛他的心，让他感受到无尽的痛苦和悲伤。
而那些爱恨情仇更是如影随形，纠缠不休。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也被人深深地伤害过；他曾经恨过，也被人恨过。这些情感的交织让他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尽管他己经能够洞悉七情六欲，明白世事变幻无常，但他仍然时常感到迷茫和困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迷雾之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无法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