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成功旗舰的甲板上,海风裹挟着硝烟味扑面而来。沈砚的衣袍还在滴水,手中牛皮囊却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水手引他穿过层层警戒,在船舱最深处,一位身着儒衫却腰佩倭刀的青年正俯身查看海图。
"国姓爷,天工营的人到了。"
青年转过身来,眉宇间的英气与沈砚记忆中史书上的画像重叠——正是郑成功。他接过牛皮囊时,指节处有长期拉弓留下的厚茧。
"黄先生的信物呢?"郑成功的声音低沉如闷雷,
沈砚递上那枚嵌着铜钱的玉珏。当郑成功指尖触到星图纹路时,舱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一名亲兵慌张闯入:"清军水师追上来了,挂着镶黄旗的认旗!"
郑成功眉头一皱,迅速展开牛皮囊中的图纸。沈砚借机观察舱内陈设——西洋自鸣钟旁摆着《几何原本》,案几上却供着岳武穆像,矛盾中透着某种奇异的和谐。
"沈公子懂西学?"郑成功突然发问,手指点着图纸上的转轮装置,
"略通格物之理。"沈砚谨慎应答,余光瞥见舱门缝隙处闪过一道黑影。
郑成功突然拍案大笑:"好!黄梨洲果然没看错人。"他转身从暗格取出一卷绢画展开,竟是改良版的红衣大炮设计图,"荷兰人的夹板船厉害,就因这炮管镗孔工艺——"
剧烈的爆炸声打断谈话。船身猛地倾斜,沈砚撞在舱壁上,袖中硫磺丸险些滑落。透过舷窗,他看见三艘清军战船己成火海,但第西艘正突破浓烟首扑而来,船首像狰狞的狴犴口中,黑洞洞的炮口闪着寒光。
"带沈先生去底舱!"郑成功拔刀出鞘,刀身映出他冷峻的侧脸,"护住那些工匠,他们比十座泉州城都金贵。"
底舱昏暗如夜,三十余名工匠挤在货箱间,硫磺味与汗酸味混杂。沈砚刚摸到铜灯,船体又遭重击,灯油泼洒在《天工开物》手稿上。灰发老者扑来抢救,火光照亮他脸上新旧交错的伤疤。
"袁督师旧部,周遇吉。"老者嘶声道出真名,从怀中掏出半片龟甲,"天工营的花名册,活着的都在这里刻了名。"
龟甲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让沈砚指尖发颤。每个名字都对应着一段血泪——"王徵"旁注"西学殉节","薄珏"下标"苏州城破",最新一道刻痕尚带血丝,写着"黄宗羲,乙酉年九月"。
"沈公子看这个。"周遇吉撬开暗格,露出十二具精钢打造的机括,"按《武备志》复原的'神火飞鸦',就差最后组装。"
沈砚抚过冰冷的金属翅羽,突然听见头顶甲板传来厮杀声。有重物滚落楼梯,接着是闽南语的惨叫。周遇吉迅速将龟甲塞给沈砚:"带年轻人走!老朽留下断后。"
"不可!"沈砚按住他解衣的动作,"黄先生托付的图纸需要您——"
老工匠突然撕开衣襟,露出胸口溃烂的伤疤:"铅毒入骨,活不过旬日了。"他将某个硬物按进沈砚掌心,是枚刻着经纬度的铜罗盘,"去漳州月港,找戴红珊瑚耳坠的疍民。"
头顶传来木板断裂的巨响。周遇吉猛地推开沈砚,转身点燃了神火飞鸦的引线。在沈砚被年轻工匠拖进暗道的最后一刻,看见老人将《天工开物》残页塞入飞鸦腹腔,火光照亮了他最后的笑容。
暗道通向船尾的小艇。五名年轻工匠刚解开缆绳,追兵己杀到底舱。沈砚听见周遇吉嘶吼着"为袁督师报仇",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十二只火鸦冲天而起,拖着烈焰扑向清军战船。
小艇在浪涛中颠簸,漳州海岸线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最年轻的工匠突然哭出声:"周师傅把最后半斤火药塞进自己衣襟了..."沈砚握紧罗盘,发现指针并非指向正南,而是固执地偏向东南。
"不是月港。"他抹去罗盘上的水渍,露出边缘刻的小字"白犬东南三十里","我们去浯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小艇被潮水推上荒滩。众人瘫倒在礁石间,沈砚却注意到沙滩上的脚印——前深后浅,是负重疾行留下的。他顺着踪迹摸到岩缝处,突然被冰凉刀刃抵住咽喉。
"日出东山。"对方低喝。
沈砚心头一震,这是黄宗羲血书上的暗号。他缓缓举起铜罗盘:"月落白犬。"
刀光撤去,岩缝中钻出个疍家少女,耳垂红珊瑚坠子随动作摇晃。她审视着狼狈的众人,目光在沈砚腰间虎符上停留片刻,突然吹响海螺。潮声中有桨声由远及近,三艘伪装成渔船的哨船破雾而来。
"上船前交出兵刃。"少女指向沈砚袖口,"包括那枚硫磺丸。"
沈砚瞳孔骤缩。少女却笑了:"火鸦起飞时,你在看袖口三次。"她转身引路的姿态与柳如是有七分相似,"阿姊说过,沈公子藏杀器时喜欢摸左手袖箍。"
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忽然远去。沈砚抓住少女手腕:"柳姑娘她..."
"上月十八在瓜洲渡唱完《秣陵春》,投了长江。"少女甩开他的手,从怀中取出半幅血染的帕子,"她说这曲牌你会懂。"
帕角绣着"河東君"三字,是柳如是的别号。沈砚想起那夜在南京旧院,她抚着焦尾琴唱:"秣陵春去也,杨柳愁杀人..."当时只道是寻常艳曲,如今才知字字皆谶。
哨船在晨雾中驶入浯屿暗港。沈砚刚踏上岸,就听见熟悉的机括转动声——二十步外的礁石后,三架弩炮正对准他们。少女却迎着箭镞走去,从发髻拔下铜簪在石壁上轻叩七下。
"咔嗒"一声,整片岩壁缓缓移开,露出灯火通明的洞窟。十余名匠人围着一艘怪船忙碌,船首的青铜转轮在火光中泛着幽蓝。沈砚呼吸停滞——这分明是血书上那艘能逆风航行的火龙船!
"缺个懂西学的人调校齿轮组。"洞窟深处传来苍老的声音,方以智披着袈裟走出阴影,手中佛珠竟是用算盘珠子串成,"沈公子可识得伽利略的摆线方程?"
沈砚正要应答,港口突然警钟大作。方以智脸色骤变:"是镶黄旗的鹰船!"他推开火龙船的暗舱,"带图纸和种子走!"
"种子?"
方以智指向舱内陶瓮,里面装着稻谷与书卷:"能留种的才是真华夏。"他塞给沈砚一卷手稿,封皮上《物理小识》西字墨迹未干,"拿去给王夫之,他在衡山——"
爆炸声打断交代。沈砚被气浪掀进船舱,最后看见方以智拾起燃烧的船桨冲向洞口,袈裟在烈焰中如凤凰展翅。火龙船顺着暗渠滑入海中时,铜转轮开始自动运转,将追兵的箭雨远远抛在身后。
沈砚展开染血的手稿,扉页题着"欲免焚书祸,须藏天下于天下"。海风卷着火星掠过船舷,他忽然明白黄宗羲临终所言——白犬岛的火种,原不是指那箱《天工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