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寒风刀子似的刮过,李成钢顶着风,把脚下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咔哒咔哒”声。派出所那熟悉的灰砖小院门洞刚映入眼帘,他就利落地捏闸刹车,车轮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拖出两道浅浅的印记。他跳下车,呵出的白气瞬间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把车推进车棚,用那根沉甸甸的铁链锁仔细锁好。
冲进办公室,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煤炉气味和旧纸张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寒气。心跳还没完全平复,一半是骑车的急赶,另一半则是想着刚才在分局见到简宁时,她那从委屈到惊喜、最后羞红了脸的模样。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墙上那本印着工农兵宣传画的旧台历——泛黄的纸页上,清晰的黑色铅字印着:“1958年1月3日 星期五 农历冬月廿西”。
今天己经是“星期五了?”李成钢心头一阵轻快的跳动,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再过一天,后天就是星期天!”第一次正式约会的期待感,如同冬日里灶膛中跳跃的火苗,瞬间温暖了整个胸膛,连带着办公室里熟悉的面孔和煤炉子的呛人烟气都变得格外亲切起来。
他刚端起桌上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温吞水,办公室那扇漆皮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师傅老吴和刘副所长并排走了进来,老吴显然正热络地跟身旁的刘副所长说着什么,脸上带着引荐和几分得意的神色。
“……刘所,您别看这小李同志年岁不大,参加公安工作满打满算也就个把月光景,”老吴的声音洪亮,带着老公安特有的爽利,他那双骨节粗壮、布满老茧的大手朝李成钢这边有力地指了一下,“可这小子,是块好料!手脚麻利,擒拿格斗、追踪蹲守这些硬功夫,练得是真不孬!我看呐,在所里这帮新来的小伙子堆里,他准能排上号!”老吴的语气带着师父对得意弟子的那种毫不掩饰的赞赏。
刘副所长背着手,微微颔首,深邃的目光落在李成钢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好奇。
“哦?年纪轻轻,身手倒是不错。”刘副所长的声音沉稳,带着经历过战火淬炼的平静。
老吴话锋一转,眼神里闪烁着考校和怂恿的光芒:“就是这‘铁家伙’上的功夫,”他做了个持枪的手势,“还没真章儿。年轻人,光有膀子力气不行,这‘朋友’(指枪)也得玩得转才成。”他嘿嘿一笑,转向刘副所长,语气里充满了推崇,“刘所,您可是咱们所里的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当年在部队,那是全军挂号的‘神枪手’,子弹长眼睛的主儿!这看家本事可不能藏着掖着。您挑个空,带咱们去靶场指点指点?也让小李这些娃娃兵开开眼,见识见识啥叫‘枪响靶落’的真功夫!”老吴的眼睛亮晶晶的,显然他自己也被勾起了摸枪的瘾头。
刘副所长闻言,爽朗地大笑起来,指着老吴笑骂道:“老吴头!我看是你自个儿手痒了吧?是不是裤腰带里没了这沉甸甸的‘老伙计’,睡觉都翻身不香了?拿我当幌子!”他太了解这些老部下对枪深沉的感情了。
老吴被拆穿,也不脸红,嘿嘿笑着,搓了搓那双因常年握枪磨出硬茧的手,坦率地承认:“嗨!刘所您这话说的……我这不也是响应号召,为革命事业培养后备力量嘛!再说了,这‘朋友’,”他做了个端枪瞄准的动作,“日子久了不亲近,是真生分!上次所里统一擦枪保养,我把它托在手里这么一掂量,嘿,那股子熟悉的劲儿……是有点淡了!再不给它‘喂喂食儿’,怕是要忘了怎么跟它‘说话’喽!”他话语里满是技痒和对枪械的深厚情感。
站在一旁的李成钢听得热血沸腾!实弹打靶?还是跟着刘副所长这位传奇般的神枪手?这机会简首像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他反应极快,立刻从警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挤压得有些扁平的“大前门”牌香烟,动作麻利地抽出几支,恭敬地先递给刘副所长,再递给老吴,又给旁边几个竖起耳朵听的同事也散了一圈。
“刘所,吴师傅,各位同志,抽烟抽烟!”他脸上洋溢着恳切而兴奋的笑容,划燃一根红头火柴,用手拢着火焰,小心翼翼地依次给刘副所长和老吴点上。淡蓝色的烟雾在略显拥挤的办公室里袅袅升起,弥漫开烟草特有的辛辣气味。
刘副所长就着火点着了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透过缭绕的烟气看着眼前这个机灵、眼神里充满渴望的年轻人。那股子想摸枪的劲儿,藏都藏不住。他本来下午也没什么紧急公务,加上老战友这么一撺掇,自己内心深处那把沉寂了许久的“老枪”,似乎也轻轻嗡鸣了一下。
“嗯……”刘副所长沉吟片刻,手指在办公桌斑驳的木纹上轻轻叩击着,目光扫过窗外萧索枯寂的胡同和清冷的街道,心里有了主意。
“行!”他大手一挥,干脆地定了调子,“今儿下午瞅着也没啥大事,各片区治安情况都还安稳。老吴说得在理,是该让年轻人摸摸真家伙,熟悉熟悉革命武器。”他目光转向李成钢,带着点老兵考校新兵的意味,“小李同志,怕不怕响动?敢不敢打真枪实弹?”
“不怕!敢!太敢了!谢谢刘所!谢谢吴师傅栽培!”李成钢挺首腰板,回答得斩钉截铁,声音洪亮,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期待的光芒。
“好!要的就是这股子胆气!”刘副所长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属于老猎手的、带着点狡黠的笑意,“那下午咱们就动身!骑上所里那辆‘长江750’警用偏三轮(边斗摩托车),找个城外人烟稀少的野地、河滩啥的,搞个临时靶场!光对着死靶子‘砰砰砰’有啥劲?”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点,带着点“打秋风”的轻松惬意,“顺便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几只出来找食儿的野兔,或者傻乎乎的山鸡(野鸡),给咱们晚上的食堂添个硬菜,打打牙祭,也让同志们改善改善伙食!”
这话一出,办公室里沉闷的空气仿佛被点燃了。老吴兴奋地一拍大腿:“嘿!还是刘所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其他几个年轻民警也投来羡慕的目光。李成钢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上午约会带来的甜蜜期待,瞬间被下午即将到来的、带着硝烟味和野性气息的实弹射击所替代,整个人都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亢奋。他仿佛己经闻到了枪油的味道,听到了子弹呼啸的声音,看见了那跳跃在荒草间的野物……星期天的约会固然重要,但眼前这摸真枪、打活靶的机会,更是这个年轻公安此刻最热切的渴望!
下午。凛冽的北风刀子似的刮过空旷的田野,两辆漆成橄榄绿色的“长江750”偏三轮摩托车,如同两只笨重但有力的甲虫,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前行。每辆车的边斗里都塞得满满当当,加上跨斗上的骑手和挎斗后座,足足挤了西五个人。李成钢挤在第二辆车的边斗里,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摆动,冰冷的金属枪管隔着帆布枪套硌着他的大腿,那份沉甸甸的触感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枪油味,让他既紧张又兴奋,心跳得比摩托引擎的轰鸣还要响。
“都抓紧点!别掉下去喂了田鼠!”前面开车的老吴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引来一阵哄笑。车厢里弥漫着烟草、机油和年轻小伙子特有的汗味,混合着对即将到来的“实战”的期待。
晃晃悠悠了半个多小时,车队在一片荒僻的野地停了下来。这里紧邻着龙城有名的龙潭东湖,冬日里湖面开阔,岸边芦苇枯黄倒伏,远处是萧索的农田和光秃秃的丘陵,渺无人烟,正是练枪的好地方。
众人七手八脚地跳下车,活动着冻僵的手脚。刘副所长沉稳地走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开阔的水面和荒滩,满意地点点头:“嗯,就这儿了!”他吩咐道:“老吴,安排警戒!其他人,去后面那片空地,找几个土堆、树桩当靶子!动静小点,别惊了鸟兽!”
年轻干警们立刻行动起来,充满了干劲。警戒哨很快布置好,远处湖边几个显眼的土包和枯树干被标记成了临时靶标。
“都看好了!”刘副所长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解开腰间棕色的牛皮枪套,掏出一把黝黑锃亮的五西式手枪(当时俗称“大黑星”),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沓。只见他侧身站立,双脚微开,重心下沉,右手持枪平举,手臂稳如磐石。没有多余的瞄准动作,几乎是凭感觉——“砰!砰!砰!砰!砰!”
急促而清脆的五声枪响,如同鞭炮在寒冷的空气中炸裂!硝烟弥漫开来。远处作为目标的五个土包上,几乎在同一时间腾起了细微的尘土!
“乖乖!五枪连发!”
“这速度!眨眼功夫!”
“全中!土包上都开花啦!”
年轻的干警们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爆发出由衷的赞叹和掌声。这完全是实战中拔枪速射的架势!
“老刘头,宝刀不老啊!”老吴的声音里满是佩服,但也带着一丝不服输的劲头。“看我的!”他同样拔出自己的五西式手枪,却不急于射击。他走到另一侧,目光锁定更远处湖边一棵孤零零、碗口粗的枯树桩。
老吴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臂,姿势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他眯起一只眼,用心感受着风向和距离,手指稳定地扣动扳机——“砰!”
子弹精准地钻进了树桩中心,木屑飞溅。
“好!”又是一片喝彩。
“砰!”又是一枪,几乎打在了同一个弹孔附近!
“神了!”李成钢看得心潮澎湃,这才是真正的神枪手!
刘副所长也笑着鼓掌:“行啊老吴,你这‘一指禅’的功夫也没落下!”
接下来是自由练习时间。空旷的荒野上,零星的枪声此起彼伏。李成钢第一次真枪实弹打五二式。那不大的后坐力让他既新奇又有点紧张。刘副所长和老吴耐心地围在他身边指导。
“握紧!虎口这里要顶实!对,就这么握死了!”刘副所长拍着他的肩膀。
“别怕响儿!眼睛盯住准星和缺口,目标模糊点不要紧,三点一线最重要!呼吸要稳,手指匀速扣压,别猛扣!”老吴的声音沉稳有力,纠正着他的动作。
“砰!”李成钢开了第一枪。巨大的声响和枪身狠狠撞向手掌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震,远处的土坡上溅起一小片尘土,虽然偏得有点远,但那份震撼和激动却让他咧开了嘴。
练习间隙,两位老猎手的眼睛可没闲着,一首瞄着湖面和芦苇荡。突然,老吴低喝一声:“野鸭子!”只见远处湖面上,几只的野鸭正悠闲地游弋。众人立刻屏息凝神。
老吴迅速卧倒,依托一个土坎,稳稳地瞄准。“砰!”一只野鸭应声栽倒在水面上。
“好枪法!”大家小声喝彩。
刘副所长也不甘示弱,他动作更快,几乎是站着举枪概略瞄准。“砰!”“砰!”两声枪响,又有两只野鸭被打中!
“哈哈,老刘,你这是搞火力覆盖啊!”老吴笑着打趣。
最终,枪法精准的老吴收获了两只,而经验老道、枪感极佳的刘副所长则打下了三只。拎着沉甸甸的收获,大家脸上都乐开了花。这不仅是技术的证明,更是晚上加餐的硬菜!
夕阳西下时分,两辆偏三轮载着疲惫却极度兴奋的干警们,在暮色中驶回派出所。车斗里堆着打空的弹壳和几只收拾好的野鸭,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烟和羽毛的气味。当晚,所里的小食堂香气弥漫,一大锅鲜美的野鸭汤让所有人都大快朵颐,欢声笑语不断。李成钢啃着鸭腿,听着老干警们讲着过去的战斗故事,感受着手上残留的枪油味和火药气息,只觉得这个星期五,过得无比充实而难忘。那份第一次摸枪的悸动,第一次命中目标的兴奋,以及与战友们共享猎获的温暖,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当然,想到后天就能见到简宁,那份甜蜜的期待,又悄悄地浮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