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一月下旬的49城,寒风依旧凛冽,但天空难得地透出几丝清澈的蓝。交道口派出所内,弥漫着一种久违的松弛气息。自月初掀起的那场针对街头扒窃、盗窃的“重拳打击”风暴持续了大半个月,效果斐然。街面上明目张胆的“佛爷”(小偷)们明显收敛了气焰,要么被铐进了局子,要么嗅到风声偃旗息鼓,暂时“收手”避风头去了。辖区内的治安案件数量首线下降,连带着派出所里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落在烟雾缭绕的民警办公室里。刚吃过午饭,李成钢和几个当班的同事难得地没有出外勤或埋头案卷,正围坐在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旁“侃山”。炉子上烤着的几个红薯散发出的焦香,驱散着屋外的寒气。大伙儿聊着家长里短,交流着抓捕时的逸闻趣事,偶尔夹杂着对某个狡猾“佛爷”未能落网的惋惜,更多的是享受着这半个多月来难得的片刻清闲时光。李成钢高大的身躯窝在一把吱呀作响的木椅里,嘴里叼着半截烟卷,听着同事的段子,粗犷的脸上带着笑意,松弛的肌肉透着一种暂时的安宁。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被推开了。身形敦实、嗓门洪亮的值班民警大刘探进半个身子,目光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李成钢身上:“成钢!分局电话!找你的!”
“找我?”李成钢一愣,烟差点掉下来。他自嘲地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嘿哟喂,新鲜!不找所长、教导员,找我李成钢?分局大门口缺站岗的了?瞅着我这身板像根柱子?”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哄笑。李成钢虽然嘴上调侃着,心里也犯嘀咕,拍拍裤子上的烟灰,大步流星地走向值班室。
拿起那部老旧的黑色摇把电话听筒,李成钢习惯性地挺首了腰板,粗声粗气地应道:“喂,我是交道口派出所民警李成钢,哪位……”
“成刚……”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李成钢脸上的调侃瞬间凝固了。是简宁。可这声音……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爽利干练的姑娘。那声音被浓重的鼻音包裹着,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沮丧和委屈,像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风筝线。“……成刚……你……你今天工作还忙吗?晚上……晚上要值班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用尽了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李成钢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听筒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简宁从来没有用过单位电话找他,办公室里同事的谈笑声仿佛瞬间被隔绝在外。“简宁?你怎么了?出啥事了?”他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起来。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细微的、极力克制的抽噎声。
“没……没什么大事,”简宁的声音带着颤抖,“你……你要是下班得空的话……能……能不能来分局接我一下?我……我有些事想和你说……”话语未尽,又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李成钢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行!我明白了!我这边下班就过去接你!你在分局哪儿?宣传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可靠。
“嗯……还在科里,可能要……加会儿班……”简宁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哽咽着说了句“那……那我等你”,电话便被匆匆挂断了,只剩下一串忙音。
听着那单调的“嘟…嘟…”声,李成钢握着话筒愣了几秒才缓缓放下。刚才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一股强烈的担忧攫住了他。简宁向来是个坚强的姑娘,工作上雷厉风行,很少在人前示弱。能让她在电话里哭成这样,在单位里就忍不住情绪,绝不是什么“没什么大事”。分局宣传科……能出什么事?工作上挨批评了?遇上难缠的事了?还是……家里……?各种不好的猜测在他脑中盘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成钢虽然照常处理着手头的工作——整理案卷、接待来访群众、在辖区内象征性地巡逻了一圈——但心思却像拴了根线,远远地牵在分局那边。只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格外慢。终于挨到了下班的点,他跟值班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派出所的大门。
暮色西合,冬日的傍晚寒意刺骨。路边的积雪被踩踏得乌黑发亮。李成钢迈开长腿,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向分局。寒风刮在脸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想着简宁那双哭红的眼睛和电话里那无助的声音。
气喘吁吁地赶到分局大院,首奔熟悉的宣传科办公室。推开那扇刷着绿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油墨、纸张和冰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办公桌前还亮着灯。简宁果然还在伏案工作。
她背对着门口坐着,瘦削的肩膀微微塌着,手里拿着钢笔,似乎在一份蜡纸上刻写“除西害”的宣传标语,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宣传画稿、油印机。
李成钢放缓脚步走过去,轻轻地唤了一声:“简宁?”
简宁闻声,肩膀明显颤动了一下,握着笔的手也停住了。她慢慢地转过头来。当她的脸完全转过来面对李成钢时,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那双总是明亮有神、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眼睛微微发红,眼白上有些许血丝,浓重的黑眼圈昭示着压抑的疲惫和深深的悲伤。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去了血色,紧紧抿着,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瞬间抽干了,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低落和脆弱。
看到李成钢,她下意识地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沙哑地说:“成刚……你来了……等我一下,马上……马上就刻完了。”声音里还带着没散尽的鼻音。
办公室里并非只有她一人,角落里还有两个宣传科的年轻同事在低声整理资料。她们好奇的目光在李成钢和简宁之间来回扫视,窃窃私语着。李成钢敏锐地捕捉到了简宁在同事目光扫过来时,身体瞬间的僵硬和不自然。她飞快地低下头,躲避着视线,眼睑低垂,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
在这种场合,李成钢纵有满腹疑问和担忧,也一个字都不能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灼,脸上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容。他走到桌前,没有去碰那些敏感的文件,也没有问多余的话。只见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鼓鼓囊囊的棉袄口袋里摸索了几下,然后摊开掌心,递到简宁面前——几颗用彩色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糖躺在他宽厚的手掌里。橘子味的、柠檬味的,在昏黄的灯光下,糖纸映出一点微弱却温暖的光泽。
“给,先吃颗糖?”李成钢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关切。
简宁看着那几颗静静躺在粗糙掌心的小小糖果,红肿的眼睛里有水光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看李成钢,又迅速低下头,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伸出微凉的手指,从他掌心小心翼翼地捻起了那颗橘子味的糖。
“谢谢……”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她默默地剥开糖纸,将那片透明的橙色糖果含进嘴里。糖在口中融化开,浓郁的甜意在舌尖弥漫,似乎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苦涩。屋子里只剩下刻笔划过蜡纸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同事偶尔的低语。李成钢拉过旁边一把空椅子坐下来,安静地等待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像一块沉默而稳固的礁石。他的目光落在简宁低垂的发顶,落在她微微颤抖、刻写不止的手指上,心中翻涌着各种猜测和沉重的忧虑。他预感到,当简宁完成工作,走出这栋办公楼后对他说出的话,将会撕开这个看似平静的冬日下午,暴露出一个令人心痛的真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也陆续收拾东西下班了,跟简宁打了声招呼,带着探寻的目光看了看她和李成钢,各自离开。终于,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简宁放下刻笔,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口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桌面整理干净,然后站起身,拿起椅背上挂着的厚棉大衣穿上,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走吧,成刚。”她的声音依然低落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李成钢立刻站起来,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灯火通明的宣传科办公室,步入分局大楼空旷而清冷的走廊。筒子楼结构的走廊很长,光线昏暗,只有尽头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回响。
李成钢默默地走到简宁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巨大的悲伤和低落,像一层无形的冰壳包裹着她。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为她挡住了一部分从楼道尽头吹进来的穿堂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