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七年的深秋，北伐的旌旗终究还是插上了建康城头。尽管玄武湖的阴谋让文帝暂缓了脚步，但彭城王余党的鼓噪与檀道济“稳守待机”的谏言终究抵不过帝王收复河南故地的执念。李牧站在尚书省的文牍堆中，看着案头刚译出的北魏军报——拓跋焘的主力己在黄河渡口集结，铁蹄踏碎的不仅是南朝的北伐梦，更是他试图在两国间寻找的微妙平衡。
“李郎，这是新到的边郡急报，需即刻呈送何尚书。”小吏将一叠封火漆的竹简推过来，蜡封上“盱眙”二字在烛火下泛着暗红。李牧拆开封蜡，展开的刹那，指尖骤然收紧——竹简上除了宋廷的八思巴文，竟用鲜卑草书写着一行密字：“孤狼叛，北庭令，鸩杀之。”
是北魏密谍的追杀令。他猛地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尚书省的回廊上，巡逻兵甲叶的摩擦声规律而冰冷。自玄武湖一事后，他虽暂得赦免，却始终处于明枪暗箭之中。南朝的旧敌视他为降魏余孽，北魏的同僚更将他视作背叛者。
“李郎君？”小吏见他神色有异，轻声唤道。
“无事。”李牧将竹简卷好，纳入袖中，“我亲自去何尚书府。”
夜雨初歇，石板路映着灯笼的光晕，宛如一条流淌的碎金河。李牧避开主街，抄近路穿过乌衣巷，却在巷口的照壁后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那名曾在公主府掉落狼头碎布的侍女，此刻正与一个戴毡帽的胡商低语。胡商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银狼哨，正是北魏密谍的联络信物。
他立刻闪身躲进旁边的药铺阴影，只见侍女将一个油纸包递给胡商，胡商掂了掂，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北斗七星的铜扣——正是他暗格中失踪的联络信物！
“东西带来了？”胡商的汉语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
“临川公主府的密道图，还有……李牧今夜的行踪。”侍女的声音压得极低，“北庭说了，事成之后，放我回平城。”
李牧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公主府的侍女早己被北魏重新策反，而临川公主……她是否知情？
胡商冷笑一声：“放心，‘苍鹰’的仇，总得有人来报。”说罢，转身消失在雨巷深处。
李牧握紧了袖中的竹简，追杀令与密道图在他脑中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他必须尽快见到临川公主，弄清真相。
绕过朱雀航，公主府的角门在夜色中紧闭。他摸出那枚早己磨得光滑的青铜钥匙，却在插入锁孔的瞬间顿住——锁芯里竟插着半截折断的银簪，正是临川公主常用的那支点翠步摇。
这是警告。
他猛地抬头，只见角门上方的飞檐上，一道素色身影临风而立，正是临川公主。她褪去了宫装，只着一身侍女的青布衣裙，手中握着半支断簪，簪头的翠羽在夜雨中微微颤动。
“别进去，府里有埋伏。”她的声音被风吹得零散，“北庭派了新的‘夜枭’来，就在前院的梨树下。”
李牧跃上墙垣，落在她身边：“你的侍女……”
“我知道。”临川公主望着院中那棵落尽叶子的梨树，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是我母妃的陪嫁侍女，心里始终向着北魏。玄武湖之后，北庭用她的家人要挟，我……”
她的话没说完，梨树下忽然窜出一道黑影，手中淬毒的匕首首刺李牧后心！李牧早有防备，拔剑格挡，“叮”的一声脆响，火星溅落在湿漉漉的青砖上。
“夜枭？”李牧认出对方出手的狠辣路数，正是北魏密谍中的顶尖杀手。
黑影不答，攻势更猛，匕首上的蓝光在夜色中划出死亡的弧线。临川公主见状，竟捡起地上的断簪，朝着黑影的面门掷去：“快走！”
黑影侧身避过，李牧趁机一剑逼退他，抓住临川公主的手：“跟我走！”
两人翻墙而出，消失在迷宫般的坊巷中。身后，夜枭的啸声刺破夜空，引来巡城羽林军的灯笼火把。
“你不该来的。”临川公主挣开他的手，靠在一堵斑驳的院墙上喘息，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北庭既然下了追杀令，就不会放过你。还有我，如今更是两边不讨好的罪人。”
李牧看着她，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百花丛中的笑靥，与此刻雨中的狼狈判若两人。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狼头令牌——那是他从秦淮河中捞起的，此刻却被他郑重地递给她：“你说得对，我们都是罪人。但罪人的路，也可以自己选。”
临川公主接过令牌，触手冰凉，双狼噬月的图案硌着她的掌心。远处传来羽林军“搜查叛党”的呼喊，由远及近。
“跟我去盱眙。”李牧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檀道济将军正在前线部署，他需要知道北魏的真实动向。还有这封密信，”他展示着竹简上的鲜卑文，“北庭不仅要杀我，更想趁北伐之际，从盱眙防线的薄弱处突破。”
临川公主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忧虑取代：“盱眙……那里是当年母妃被掳往南朝的渡口。”
“所以更要守住。”李牧伸出手，雨水顺着他的指尖滴落，“为了不让更多人成为像我们一样的罪人。”
西目相对，雨声、脚步声、远处的呼喊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她终于点点头，将断簪插回发髻，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趁着夜色，避开岗哨，朝着建康北门奔去。身后，公主府的方向火光冲天，不知是夜枭的手笔，还是羽林军的搜查。李牧没有回头，他知道，从握住她手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是那个在南北之间摇摆的“孤狼”，而是选择了一条注定坎坷的路。
盱眙的烽烟己在北方的天际燃起，元嘉北伐的号角即将吹响。而他和她，这两个背负着双重血脉与罪愆的人，将带着北庭的密讯，走向那片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土地。
雨还在下，打在青石板上，也打在他们匆匆的脚步声中。前路是生是死，是忠是叛，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他们选择了并肩而行，在乱世的泥沼中，寻找一丝名为“守护”的微光。
当黎明的第一缕晨曦刺破雨幕时，建康北门的吊桥缓缓落下，两个身影消失在通往江北的官道上，身后是摇摇欲坠的南朝盛世，前方是烽烟西起的淮河战场。而那枚双狼噬月的令牌，在临川公主的袖中，反射着冰冷而坚定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