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枯树桩
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抽打着陈宇的脸颊和身体,灌进他的衣领,带走最后一丝体温,只留下刺骨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每一次沉重地踩进泥泞,破碎的伤口被污水浸泡,都传来撕心裂肺的灼痛。后背被子弹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烧着,肩胛骨刚才撞在钢柱上的闷痛随着每一次呼吸牵扯着神经,左臂的伤口更是随着奔跑不断涌出温热的液体,又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冲淡。肺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浓重的硝烟气息,每一次呼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随即被狂风撕碎。
身后,是地狱。
自动步枪点射的脆响如同索命的鼓点,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幕,时远时近,死死咬着他的踪迹!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不断在耳畔响起,打在身后废弃的机器残骸和锈蚀的管道上,溅起刺目的火花和碎屑!“在那边!”“别让他跑了!”“包抄!包抄!”追兵的嘶吼混杂着军靴踏碎泥水的黏腻声响,如同附骨之蛆,从仓库的方向紧追不舍,并且正从多个方向向他合拢!
陈宇的眼前阵阵发黑,视线被雨水和汗水模糊,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手中那冰冷坚硬、沾满李明鲜血的卫星电话支撑着他,在废弃橡胶厂如同钢铁迷宫般的残骸中亡命穿梭。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障碍:倾倒的巨大硫化罐、断裂的传送带支架、堆积如山的废弃轮胎……每一次变向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和身后更加疯狂的扫射!他不敢停!停下就是死!
前方,一片由锈蚀铁皮和断裂钢筋构成的巨大废料堆挡住了去路,如同狰狞的钢铁荆棘。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手电光柱在雨幕中疯狂扫射!
没有退路!
陈宇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废料堆旁一根倾斜的巨大、布满铁锈的冷凝管道冲去!借着冲刺的惯性,他双脚在湿滑的管壁上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上窜起!右手死死抓住一根突出的钢筋断茬!尖锐的锈铁瞬间刺破手掌,鲜血淋漓!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脱手!
“哒哒哒——!”一串子弹狠狠扫射在他刚才蹬踏的位置,泥水飞溅!
陈宇强忍着剧痛,左手死死攥着卫星电话,借着右手的抓力和身体的摆动,如同猿猴般惊险万分地翻越了这道钢铁屏障!身体重重摔在另一侧更深的泥泞和水洼里!冰冷的污水呛入口鼻!
他挣扎着爬起,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追兵是否翻越障碍,再次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头扎进橡胶厂边缘那片更加黑暗、更加混乱、散发着刺鼻恶臭的垃圾填埋场!这里堆满了工业废料、腐烂的生活垃圾和报废的车辆残骸,如同城市溃烂的疮疤,在暴雨中散发着末日般的死寂气息。
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凭借最后的本能,在垃圾山的缝隙中艰难穿行。腐烂的有机物在脚下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尖锐的金属边缘划破裤腿。他必须摆脱追兵!必须找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短暂喘息、处理伤口、更重要的是尝试启动手中这唯一希望的地方!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片死亡之地。倒塌的集装箱?太显眼!报废的油罐车?有爆炸风险!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垃圾场深处,一堆由建筑废料和巨大塑料布胡乱堆叠而成的“小山”底部。那里有一个被坍塌的预制板和扭曲的钢筋架勉强支撑出的、不足半人高的三角形缝隙!黑暗、狭窄、散发着浓重的霉烂气味,入口被一块破旧的、沾满油污的帆布半掩着,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就是那里!
陈宇没有丝毫犹豫,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用尽最后力气掀开帆布一角,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如同濒死的困兽般,艰难地挤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狭小的空间仅能容身,冰冷的泥水和腐烂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裤子。他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苔藓的水泥块,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垃圾腐烂的恶臭。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手电光柱在入口的帆布缝隙外晃动了几下,最终骂骂咧咧地转向了其他方向,渐渐被震耳的雨声淹没。
暂时…安全了。
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几乎将他击垮。他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左臂的伤口在刚才的攀爬和挤压下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液混合着泥水不断渗出。后背的擦伤和肩胛骨的剧痛也一阵阵袭来。寒冷、剧痛、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陈宇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一股浓烈的腥甜在口中弥漫开,尖锐的刺痛如同电流般刺激着他昏沉的大脑!他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死死锁定在紧紧攥在左手中的那个黑色卫星电话上!
冰冷的金属外壳沾满了泥浆和李明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在绝对的黑暗中触手滑腻而沉重。它像一个沉默的墓碑,承载着李明的牺牲和最后的希望。
陈宇颤抖着,用相对完好的右手,极其小心地抹去电话按键和屏幕上的血污和泥浆。他的动作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异常笨拙。借着入口帆布缝隙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按键的轮廓。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肺叶,却让他更加清醒。他凭着记忆,用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按下了一串复杂的数字序列——那是警校特训时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最高级别的紧急求援激活码!
按下最后一个确认键!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和狂风的嘶吼!
失败了吗?设备损坏了?还是这地狱般的环境彻底屏蔽了信号?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扼住了陈宇的喉咙!难道李叔用命换来的…只是一个无用的铁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瞬间!
嗡——!
掌心的卫星电话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那震动微弱得如同垂死者的脉搏,却像一道惊雷在陈宇死寂的心中炸响!
紧接着,电话顶部一个极其微小的指示灯,闪烁起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幽绿色的光芒!那光芒极其不稳定,时明时灭,如同风中残烛!但它确实亮起来了!
成了!信号发出去了!虽然微弱,虽然可能随时中断,但这条用生命点燃的求救信号,终于穿透了金三角污浊的雨幕和深重的黑暗,射向了未知的远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恸与渺茫希望的激流瞬间冲垮了陈宇的意志堤坝。他死死攥着那闪烁着微弱绿光的电话,如同攥着溺水者最后的稻草,身体蜷缩在冰冷的泥泞和恶臭中,无声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冰冷的雨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冲刷着脸上混合的泥浆与血污。
李叔…我们…没有白死…
* * *
苏瑶感觉自己快要散架了。
冰冷的雨水早己将她浇透,单薄的白大褂如同沉重的裹尸布,紧紧贴在身上,吸饱了泥水,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担。左腿膝盖传来钻心的剧痛,每一次脚落在泥泞的地面,都像有钢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里。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灼痛。视线被雨水和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世界在眼前扭曲旋转,只剩下脚下这条通往绝望深渊的、永无尽头的泥泞之路。
身后的追捕如同附骨之疽。军靴踏碎泥水的沉重声响、粗暴的呼喝、拉动枪栓的冰冷脆响,如同死神的狞笑,从未真正远离。好几次,刺眼的手电光柱都险险地擦过她踉跄的身影,将她狼狈的影子投在两侧低矮棚户斑驳的墙壁上,引来追兵更加兴奋的嚎叫。
“在那边!抓住她!”
“臭娘们!跑不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拐弯,每一次钻进更黑暗的、散发着尿臊和垃圾腐臭的巷道缝隙,都感觉身后的死神又逼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能跑多远。体力早己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把手里那卷锡纸送出去!送到那个打手阿亮指定的地方!“枯树桩”废品收购站!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点,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
意识在剧痛和缺氧中开始模糊。她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堆满腐烂菜叶的巷口,脚下突然一滑!
“噗通!”
她整个人重重地摔进一个积满污水的浅坑里!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呛咳带来的剧烈窒息感让她眼前金星乱冒!挣扎着想要爬起,左腿膝盖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骨头彻底错位了!她闷哼一声,再次摔倒在泥水里。
完了…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趴在冰冷的污水中,意识开始抽离。手中的锡纸卷,似乎也变得无比沉重。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沾满泥浆、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苏瑶惊骇欲绝,以为追兵己经抓住了她!她绝望地挣扎起来!
“别动!想死吗?!”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急迫!
是阿亮?!苏瑶瞬间僵住,猛地抬起头!
在巷口对面一个堆满废弃油桶的、更深的阴影里,一张同样布满泥污、血迹和雨水,却异常熟悉的脸一闪而过!正是那个如同幽灵般的打手!他的眼神在昏暗中锐利如刀,飞快地扫了一眼她身后追兵声音传来的方向,随即死死盯住她,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命令:快起来!跟我走!
没有时间思考!苏瑶几乎是凭着本能,抓住那只冰冷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被他从污水中猛地拽了起来!剧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那只手的力量异常强大,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她,一头扎进了油桶堆形成的、更加狭窄黑暗的缝隙深处!
“人呢?!”
“刚才还在前面!”
“分头条!她跑不远!”
追兵的呼喝声和手电光柱在巷口短暂停留,随即分散开去。
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刺鼻的机油和铁锈味。苏瑶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油桶,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身体的剧痛让她浑身筛糠般颤抖。她看着眼前这个同样浑身湿透、伤痕累累、眼神却如同孤狼般凶狠锐利的男人,巨大的困惑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也在被追杀?
陈宇没有看她,他的耳朵紧贴着油桶冰冷的铁皮,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外面的动静。确认追兵暂时没有靠近这个角落,他才猛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苏瑶紧攥的右手——那里,还死死攥着那卷锡纸!
“东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急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给我!”
苏瑶被他凶狠的眼神和语气吓得一缩,下意识地将攥着锡纸的手藏到身后,身体紧贴着冰冷的油桶,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挣扎。给他?这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疤脸的人?他刚刚救了自己…可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拿到锡纸再灭口?
陈宇瞬间明白了她的恐惧和怀疑。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焦急,有无奈,甚至有一丝痛苦。他没有时间解释!每一秒都可能带来死亡!
“听着!”陈宇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苏瑶几乎窒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凶狠,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苏瑶心上:“疤脸在抓你!也在抓我!‘蛇’要我们所有人的命!”他猛地指向苏瑶藏在身后的手,“那东西!是唯一能翻盘的证据!是李叔用命换来的!给我!只有我能把它送出去!送到该去的地方!”
李叔?用命换来的?苏瑶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沉稳的中年人…死了?她看着陈宇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悲痛和决绝,看着他身上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他不是在演戏!疤脸真的要杀他!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巨大的震撼和恐惧让苏瑶的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个男人矛盾复杂的信任(如果那能称为信任的话),最终压倒了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她颤抖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紧握的右手从身后伸出。沾满泥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掌心摊开,露出了那卷被汗水、雨水和泥污浸透、却依旧冰冷坚硬的锡纸卷。
陈宇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扑食的猎鹰,一把将那卷锡纸抓了过来!入手冰凉沉重!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闪电般将其塞进自己那件早己湿透、同样沾满血污的贴身衬衫最里面的口袋!和那个沾满李明鲜血的卫星电话紧紧贴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陈宇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油桶堆狭窄的入口和外面依旧瓢泼的雨幕。追兵的身影似乎正在向另一个方向搜索。
“听着!”他的目光重新锁定苏瑶,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枯树桩’!还记得吗?废品站!疤脸的人很快会发现我们在这里!分开走!你往东!穿过那片烂尾楼!尽量制造动静!吸引他们!我往西!绕过去!我们在‘枯树桩’后面那棵被雷劈死的老榕树底下汇合!明白吗?!”
分开走?制造动静?吸引追兵?苏瑶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这意味着…她将成为诱饵!一个随时会被子弹撕碎的诱饵!
“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没有别的选择!”陈宇的声音斩钉截铁,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刺破她所有的犹豫,“想活命!想给李叔报仇!就按我说的做!”他猛地抓住苏瑶的肩膀,力量大得让她生疼,仿佛要将他的意志强行灌注给她,“跑!拼命跑!别回头!到老榕树!等我!”
话音未落,陈宇猛地将苏瑶往油桶堆东侧的缝隙一推!同时,他自己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西侧更深的黑暗和雨幕中猛地窜了出去!动作迅猛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在那边!西边!有人跑了!”果然,陈宇制造的动静立刻引来了追兵的注意!呼喝声和脚步声迅速朝着他消失的方向追去!
苏瑶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摔倒。她靠在冰冷的油桶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看着陈宇消失的方向,听着迅速远去的追兵呼喝和枪声,巨大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几乎将她吞噬。诱饵…她真的只是诱饵吗?他会去“枯树桩”吗?
不!没有退路了!
苏瑶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想起了那个打手阿亮最后看向她的眼神——那眼神深处,除了凶狠的命令,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近乎恳求的焦急?
跑!去“枯树桩”!去那棵老榕树!
求生的本能和对那渺茫“约定”的最后一丝信任,压倒了所有的恐惧!苏瑶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割进肺里。她拖着那条剧痛钻心的左腿,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力量,一头冲出油桶堆的阴影,朝着陈宇指示的东边方向——那片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雨幕中的烂尾楼群,跌跌撞撞地、亡命地冲了过去!
她故意踢翻了一个堆在巷口的破箩筐,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边!东边也有动静!”追兵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一部分人调转方向,朝着苏瑶追来!
手电光柱再次锁定了她踉跄的身影!子弹呼啸着射在她身后的墙壁上!泥水在脚下飞溅!
苏瑶不敢回头!她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那片黑暗的烂尾楼!朝着那个渺茫的“枯树桩”!朝着那棵不知是否存在的老榕树!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手中己经空空如也,但那份刻着致命密码的锡纸带来的沉重使命,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能活到那棵树下吗?那个如同幽灵般的男人…他…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