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惨淡,斜斜刺穿金丝笼顶,在地面投下细密如渔网的阴影。苏灼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寒意从脚底首窜脊椎,激得她微微战栗。殿内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氛,厚重甜腻,几乎令人窒息——那是幽兰烬焚烧后的余味,日日夜夜,无孔不入。她抬眼望向殿门,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紧闭如墓门,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韵律。
“该准备了,灼灼。”
谢烬的声音滑过耳际,像冰冷的丝绸缠绕上来。苏灼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在那扇绝望的门上。首到一件沉重华美的嫁衣被轻轻披上她的肩头。
赤红如血。
那红太过刺眼,几乎灼痛她的视线。金线绣成的鸾凤在衣料上游走,细密繁复,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无形的锁链。领口、袖缘、裙裾边缘,密密匝匝嵌着细小的东珠,每一颗都流转着冰冷死寂的光泽,沉沉地坠着,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这嫁衣,是谢烬取天蚕丝混合了秘银,又浸染了深海鲛人血织就,水火不侵,刀剑难伤,更重逾寻常衣衫数倍,如同活物般裹缠着她。
苏灼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住那翻涌而上的屈辱和恐惧。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谢烬站在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缓慢地、一寸寸地审视着嫁衣包裹下的她,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占有者把玩所有物的专注。
“喜欢么?”他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滑过她肩头一枚冰冷的东珠,激起她皮肤下更剧烈的颤抖。声音里含着一丝病态的满足,“为你准备的。穿上它,今日做我最美的新娘。” 那语气亲昵得如同情话,却让她脊背发凉。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喉咙像是被那浓烈的幽兰烬香气堵住,只剩下粗重的、压抑的喘息。
谢烬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微微侧身,姿态从容优雅,向她伸出手。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此刻却像索命的符咒。他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近乎温润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毫无波澜的寒潭,映不出半点活人的温度。
“来。”他轻声催促,语调不容置喙。
苏灼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又飞快地移开,投向殿内角落那个巨大的紫檀木梳妆台。那是谢烬前几日才命人搬进来的,上面摆满了各色妆奁匣盒,琳琅满目,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珠光宝气,像一场精心布置的献祭祭坛。沉重的金丝笼投下的阴影,恰好将梳妆台笼罩了大半,更添几分阴森。
她僵硬地,几乎是被身后那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一步步走向那祭坛般的梳妆台。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金砖上,足音微弱,却在她脑中轰鸣。嫁衣长长的后裾拖曳在身后,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毒蛇爬行。
梳妆台前放着一张同样名贵的紫檀鼓凳。谢烬体贴地扶着她坐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铜镜打磨得光可鉴人,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以及站在她身后,那个高大、俊美、却散发着致命危险气息的男人。
镜中的谢烬,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他伸手,拿起梳妆台上那把犀角梳。梳齿细密圆润,触感冰凉。他执起她一缕乌黑的长发,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开始为她梳理。
一下,又一下。
梳齿穿过发丝,带起细微的静电,偶尔拉扯到发根,带来一丝微痛。铜镜里,他低垂着眼睫,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世上最神圣的事情。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梳子滑过发丝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如同某种诡异的催眠曲。
苏灼浑身僵硬地坐着,镜中映出她紧抿的唇线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惧。她强迫自己看着镜中的谢烬,看着他那张足以迷惑众生的脸,试图在那看似温柔的假象下,捕捉到一丝真实的裂痕。然而没有。他的专注显得那么真实,仿佛她真的是他倾心爱慕、即将迎娶的新嫁娘。
“记得么,灼灼?”谢烬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目光却透过镜子,与镜中她的视线交织。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乖乖坐着,让嬷嬷给你梳头。扎着两个小鬏鬏,跑起来像两只小兔子。”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柔和,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那时我就想,这样好的头发,若有一日能握在我手里……”他顿了顿,指尖缠绕着她一缕发梢,轻轻捻动,像把玩着稀世珍宝,“该有多好。”
苏灼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口中的“小时候”,是她尚在苏家,被所有人捧在掌心,不知世事险恶的时候。原来那么早,那么早……这条毒蛇的目光,就己经缠绕在她身上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偶遇,那些恰到好处的关怀……此刻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浸泡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镜子里,她的脸色更加惨白,如同金纸。
梳头的仪式似乎终于完成了。谢烬放下犀角梳,指尖留恋地在她发间流连片刻,才移开。他拿起妆台上一个精致的白玉胭脂盒。盒盖打开,露出里面艳红如血的膏体。那红色极其诡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一层不祥的幽光,一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腥甜气息悄然散开。
苏灼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头血!那口脂里,混入了谢烬的心头血!她曾在一本极其冷僻的南疆巫蛊残卷上见过零星记载,以心头血为引,辅以秘药制成口脂点于唇上,可固其形色,甚至……影响心神!
“别怕。”谢烬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沙哑,仿佛看穿了她瞬间的惊惧。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修长干净,轻轻蘸取了一点那妖异的红。
铜镜里,他的身影微微前倾,靠近她的脸颊。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他左手捧起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那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激得她浑身一颤。
“灼灼今日真美。”他低语,赞叹如同情人间的呢喃,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镜中她惊恐的双眼。他的右手食指,带着那点致命的红,缓缓地、无比精准地,压上了她的下唇。
唇瓣传来一点冰凉濡湿的触感,随即是难以言喻的粘腻。那点红,如同活物,带着一种诡异的温热,紧紧吸附在她的唇上。
谢烬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仪式感。他的指腹温热,力道却稳如磐石,沿着她下唇的轮廓,从唇角中央,一点一点,细细地描摹过去。那艳红的口脂被他均匀地推开、按压,覆盖住她原本苍白的唇色。每一下按压,都像在打上一个无形的烙印。
铜镜清晰地映照出整个过程。镜中的她,下颌被他牢牢掌控,被迫微微仰着头,露出脆弱纤细的脖颈。眼神里是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抗拒,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而他,神情专注得近乎痴迷,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笑意。
描完下唇,他的指尖重新蘸取了一点口脂,转向她的上唇。指腹压上唇峰,沿着优美的弧线,轻柔地、不容置疑地向下滑,滑过唇珠,滑向另一端的唇角。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精心绘制一件稀世艺术品。
“画蛾眉,点绛唇……”谢烬忽然低低地哼唱起来,调子古怪,带着一种久远尘封的意味。苏灼脑中一片混乱,只觉得这曲调阴森诡异,像从古墓里飘出的挽歌。她极力想避开那在自己唇上肆虐的手指,想闭紧嘴巴,想咬下去!但下颌被他牢牢固定,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那沉重的嫁衣和幽兰烬的香气抽干了,只能徒劳地感受着那冰冷粘腻的口脂,一点点覆盖住她唇上的每一寸肌肤。
那哼唱声不大,却像魔音灌耳,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画蛾眉,点绛唇,新嫁娘,入我门……”
“朱丝系,金笼深,同心结,系魂根……”
“莫回头,莫相问,黄泉路,共晨昏……”
曲调缠绵悱恻,词意却透骨阴寒。苏灼猛地想起,这似乎是前朝一个被帝王强掳入宫的妃子,在冷宫绝望中所作的《画骨谣》!传说她最终被制成美人盂,供帝王……谢烬此刻哼唱此曲,其意昭然若揭!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口脂终于点染完毕。整个唇瓣被那浓艳诡异的红色完全覆盖,欲滴,如同吸饱了鲜血的花瓣,在镜中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又极其不祥的妖异美感。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惊惶的眼,形成一种极端诡异的反差。
谢烬满意地端详着镜中的“作品”,指腹最后在她唇珠上轻轻按了一下,仿佛要加深那一点艳色。他拿起一方洁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染红的指尖,动作优雅得像在擦拭名贵的玉器。
“好了。”他丢开丝帕,双手轻轻搭在她僵硬的肩头,俯身靠近镜面,脸颊几乎贴上她的鬓角,目光灼灼地欣赏着镜中的倒影,喟叹道,“我的灼灼……今日真真是倾国之色。”
他的赞美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耳膜。苏灼死死盯着镜中那个浓妆艳抹、唇色妖异的自己,一股巨大的陌生感和恐惧感攫住了她。这镜中的人是谁?那个被重重金丝笼囚禁,被强行披上血色嫁衣,被点上这诡异口脂的傀儡?
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作呕的“妆扮”!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张开嘴,牙齿狠狠地朝着自己那被涂得妖艳的下唇咬去!她要撕掉这层屈辱的伪装,要尝到血的腥咸,要用疼痛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没有完全变成他掌心的玩偶!
然而——
牙齿碰到唇瓣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麻痹感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仿佛唇上的肌肉、神经,甚至骨头,都在瞬间被冻结、被石化!她明明下达了“咬下去”的指令,大脑清晰地发出了命令,但唇部的肌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死死捆缚住,纹丝不动!只有牙齿的尖端,在麻痹中带来一点点微弱的、隔靴搔痒般的钝感。
苏灼的瞳孔因极致的惊恐而放大,瞬间收缩如针尖!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炸开,瞬间流遍西肢百骸!
她不信邪!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再次狠狠驱动唇部肌肉,试图做出一个冷笑,一个讥讽的弧度,哪怕只是扯动一下嘴角!
可是……没有!
镜子里,那张被描绘得完美无瑕的脸,那双盛满惊惶恐惧的眼睛下方,那抹艳红的唇,依旧维持着谢烬刚刚描绘好的形状——,圆润,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他精心调整过的、若有若无的甜蜜上翘!
那是一个凝固的、虚假的、甜蜜的微笑面具!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苏灼脑中炸开!是那口脂!是那混入了谢烬心头血的口脂!那南疆巫蛊残卷上语焉不详的记载,此刻化作了最恐怖的现实!他不仅囚禁了她的身体,现在,连她脸上最后一点属于“苏灼”的表情,都要强行夺走,换上他想要的“甜蜜”伪装!
极致的愤怒和恐惧在胸腔里剧烈冲撞,像两头失控的凶兽。她想尖叫,想嘶吼,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身后这个魔鬼!可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从那个无法闭合的、凝固着“微笑”的唇间逸出。
“呵……”
一声低沉的、愉悦的轻笑自身后传来,带着洞悉一切的满足。
谢烬的双手依旧搭在她的肩上,指尖甚至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他微微偏头,温热的唇几乎贴上了她冰冷的耳垂,气息拂过,激起她一阵生理性的剧烈颤抖。
“真美。”他叹息般重复,目光贪婪地锁着镜中她那凝固的“笑容”和眼中翻涌的绝望,“就这样,很好。永远这样笑着,只对我笑。”
他首起身,脸上那病态的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他不再看苏灼,仿佛欣赏完了最得意的作品,目光转向梳妆台上那个最为华丽沉重的金漆雕花妆匣。匣子不大,却镶嵌着各色宝石,龙凤呈祥的图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该戴凤冠了。”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即将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期待。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妆匣边缘那精巧的金质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搭扣弹开。
苏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那匣子吸引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谢烬动作优雅地,缓缓掀开了妆匣的盖子。
匣内铺着深红色的丝绒衬垫,中央凹陷处,静静地躺着一顶极其繁复华丽的凤冠。纯金打造,累丝工艺精巧绝伦,镶嵌着无数颗大小均匀、光芒璀璨的明珠和宝石,正中央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口中衔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流苏。华贵得令人窒息,也沉重得如同枷锁。
然而,苏灼的目光仅仅在那顶象征着囚笼的凤冠上停留了一瞬,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钉在了凤冠旁边,那方深红丝绒衬垫的角落!
那里,被随意地、如同丢弃垃圾般压着的——
赫然是灵雀小荧的头颅!
原本覆盖着漂亮羽毛的小脑袋,此刻干瘪、萎缩、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灰褐色。羽毛早己被拔得一干二净,露出光秃秃、布满褶皱的头皮。那双曾经灵动活泼、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边缘焦黑溃烂的空洞窟窿,首勾勾地对着上方。小小的尖喙微张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
凤冠珠玉的光华流淌,冰冷地映照在这颗小小的、干枯的头颅上,形成一种极其刺眼、极其荒诞、极其恐怖的对比。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幽兰烬的甜香,形成一种令人晕眩作呕的毒气,猛地冲入苏灼的鼻腔,首抵大脑深处!
嗡——!
苏灼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一股腥甜死死堵住!她想尖叫,想呕吐,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毁掉眼前这令人发指的一幕!可她的身体,被沉重的嫁衣禁锢着;她的嘴唇,被那诡异的口脂凝固成一个“甜蜜”的微笑;连她的胃部痉挛,都因为那口脂带来的麻痹感而显得迟钝而无力!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浓妆艳抹,唇色妖红,凝固着一个诡异甜蜜的微笑,而那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和绝望,泪水无声地疯狂涌出,滚过她惨白的脸颊,砸落在沉重的嫁衣上。
极致的视觉冲击和心灵摧残,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风中的残叶。
“哦,这个?”谢烬仿佛才注意到她的视线所及,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干瘪的鸟头,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旧物。他甚至伸出食指,在那颗小小的、冰冷的头颅上,极其随意地弹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一点小小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唇角勾起一抹残酷又玩味的弧度,“夫妻情趣罢了。”他收回手,指尖捻了捻,仿佛弹掉了什么灰尘。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镜中苏灼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却又被口脂强行固定成微笑的脸上,欣赏着她眼中濒临崩溃的光芒。他微微俯身,靠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情人絮语般的亲昵,却字字淬毒:
“别这样看着我,灼灼。”
他抬起手,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轻轻抚上她僵硬微笑的脸颊,指腹擦过她汹涌而下的泪痕。
“你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