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唯有寒风从破损的门窗缝隙中钻入，发出呜咽般的怪响。角落里，那个名叫谢危的囚徒在地，一动不动，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偶。暗红的血沫在他嘴角凝固，衬得那张沾满泥污、毫无血色的脸愈发死气沉沉。
死了？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冰冷迅速蔓延开来。她刚刚冒着天大的风险，用三寸不烂之舌暂时逼退了三个凶神恶煞的差役，难道救下的只是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所有的惊险、所有的算计，瞬间失去了意义。寒意和疲惫如同潮水般重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吞没。
她蜷缩在冰冷的枯草堆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因寒冷和虚脱而剧烈颤抖。视线落在谢危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又艰难地移开。罢了，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她闭上眼，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暂时逃离这刺骨的寒冷和绝望。
就在这时！
“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艰难拉动般的吸气声，极其突兀地响起！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苏晚的耳中。
苏晚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
谢危依旧瘫在那里，但胸膛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起伏了一下！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他没死！只是陷入了深度昏迷！
巨大的冲击让苏晚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没死！这意味着那三个差役随时可能去而复返，或者三天后准时来“收尸”！更意味着，如果他现在死了，自己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周旋和冒险，就彻底白费了！甚至可能因为他的尸体被发现，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救他！至少，不能让他现在就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突然，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救一个身份不明、重伤濒死、被朝廷差役追杀的流放重犯？这无异于引火烧身！理智在疯狂地尖叫着拒绝。可是……那双濒死时依旧燃烧着不肯屈服凶光的眼睛，那无声的、指向伤口又摇手阻止的暗示……还有此刻那微弱到极致的呼吸……
恨意支撑她爬出寒潭，走到这里。而现在，另一种更复杂、更原始的冲动——对生的执着，对“盟友”的潜在需求，甚至是对“有用”之物的本能评估——压倒了对陌生危险的恐惧。
活下去！无论用什么方式！
苏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挣扎着从枯草堆里爬起来，拖着冻僵疼痛的身体，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谢危所在的角落。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肌肉的抗议。
靠近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汗味、泥污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败金属般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褴褛的囚衣被暗红的血浸透了大片，尤其是肋下靠近胸口的位置，血迹最为浓重，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洇开。脸色是死人般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紫，深陷的眼窝周围一片青黑。
苏晚蹲下身，强忍着浓烈气味带来的眩晕感。她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轻轻搭上谢危的脖颈一侧。
皮肤冰冷得吓人！但指尖下，极其微弱、时断时续的搏动，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跳动着！
脉搏还在！
苏晚的心稍稍落定。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肋下被血浸透的囚衣碎片。借着破庙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一个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
那并非普通的刀剑伤，而是一个边缘发黑、深可见骨的箭伤创口！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紫黑色，如同被墨汁浸染过，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向西周健康组织侵蚀！创口深处，隐隐可见森白的断骨茬！更可怕的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淡淡腥甜却又令人头晕的腐败气息，正从伤口深处散发出来！
蚀骨散！
苏晚瞳孔猛地一缩。那差役头子所言非虚！这毒当真歹毒霸道！伤口周围的紫黑色，正是毒入肌理、侵蚀骨血的征兆！这谢危能撑到现在还没彻底断气，简首是奇迹！但看这毒蔓延的速度和深度，若再不处理，别说三天，恐怕熬不过今天日落！
必须拔箭清创！否则毒入心脉，神仙难救！
这个认知让苏晚浑身冰凉。拔箭？清创？在这冰天雪地的破庙里？没有热水，没有刀具，没有草药，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这简首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然后等着差役回来发现尸体，或许还会牵连到自己？
不行！绝对不行！
强烈的求生欲和骨子里的狠劲再次压倒了恐惧。苏晚的目光在破庙里飞速扫视。泥胎神像？枯草？碎裂的门板？……有了！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几尊坍塌了大半的神像上。其中一尊泥塑神像的手臂断裂处，露出里面尖锐的、被岁月磨砺得有些锋利的木茬！
她立刻挣扎着起身，踉跄着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掰下那截带着尖锐木茬的断臂。木茬不算太长，但足够锋利，末端还残留着干硬的泥块。她又飞快地扒开自己藏身的枯草堆，在最底下翻找出几把相对干燥、颜色较深的枯草——那是艾草！虽然干枯，但焚烧的气味能驱虫避秽，多少有些止血生肌的微弱功效，是她前世在闺阁中偶然听老嬷嬷提过的土方。
回到谢危身边，苏晚将那截带着尖锐木茬的断臂放在一旁。她看着谢危肋下那狰狞发黑的伤口，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冰冷。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手，用力按压在伤口周围的紫黑色皮肤上，试图感受箭簇的深度和方向。
触手一片冰冷滑腻，带着中毒组织特有的诡异弹性。她的指尖小心地探入创口边缘，立刻感受到一股灼热和强烈的腐败气息。昏迷中的谢危似乎感受到了剧痛，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痛苦呻吟，灰败的脸上沁出细密的冷汗。
“忍着点！”苏晚低声喝道，也不知他能否听见。她咬紧牙关，指尖在血肉模糊中小心翼翼地摸索、探查。终于，在靠近肋骨的位置，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倒刺的异物！
就是它！断在体内的箭簇！
苏晚的心脏狂跳起来。找到了！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她拿起那截带着尖锐木茬的断臂。木茬尖端沾满了泥灰，粗糙不堪。她没有任何消毒手段，只能狠狠心，抓起一把地上的脏雪，用力在木茬尖端擦拭了几下，权当清洁。这无疑会大大增加感染的风险，但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将那截断臂抵在伤口附近相对完好的皮肤上作为支撑点，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那截带着尖锐木茬的断臂末端，将尖锐的木茬尖端，对准了创口深处那冰冷的、带着倒刺的箭簇！
她的手因为寒冷、紧张和用力而剧烈颤抖。锋利的木茬尖端几次都差点偏离目标。
“稳住……苏晚，稳住……”她对自己低语，声音嘶哑。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
拼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和意志，控制住颤抖的手腕，猛地将尖锐的木茬尖端狠狠刺入血肉模糊的创口！精准地抵住了那冰冷的箭簇倒刺！
“呃啊——！”
昏迷中的谢危身体如同被电击般剧烈地弓起！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瞬间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狂暴！他如同受伤的困兽，手臂下意识地、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挥出，狠狠砸向苏晚！
苏晚早有防备！在木茬刺入的瞬间，她整个人就绷紧了神经！当那裹挟着腥风和绝望的拳头带着呼啸的风声砸来时，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侧面一滚！
砰！
谢危的拳头狠狠砸在她刚才跪坐的位置！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枯草和尘土飞扬！巨大的力道震得地面都似乎颤抖了一下！
一击落空，谢危眼中的狂暴和痛苦更甚，喉间发出嗬嗬的怪响，挣扎着还想再动。但剧毒和重伤早己掏空了他的身体，这濒死一击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中涌出更多的黑血，眼神涣散，再次重重地瘫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身体还在因剧痛而本能地微微痉挛。
苏晚惊魂未定地趴在地上，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刚才那一拳，若是砸实了，她不死也残！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
来不及后怕！箭簇必须出！
她挣扎着爬起，再次扑到谢危身边。创口因为刚才的粗暴动作，涌出了更多黑红色的毒血。那截尖锐的木茬还牢牢地抵在箭簇倒刺上。
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握住木茬末端，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体重，猛地向外一撬！同时身体后仰，将杠杆原理发挥到极致！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撕裂的闷响！
伴随着一蓬黑红色的、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毒血飙射而出，一个约莫两寸长、带着狰狞倒刺的、通体乌黑的精钢箭头，被那截木茬硬生生地从谢危的肋下创口里撬拔了出来！叮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兀自沾染着黑红的血肉！
成功了！
苏晚脱力般向后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木茬的双手沾满了粘稠温热的毒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看着地上那枚散发着不祥乌光的带血箭头，她心中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沉重。
创口处，黑红色的毒血如同开了闸般汩汩涌出，瞬间浸透了更多的衣衫和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腐败气息。
不能停！必须止血排毒！
苏晚强撑着再次靠近。她抓起刚才准备好的那几把干枯艾草，用那截沾满血污的木茬尖端将它们捣烂成粗糙的糊状。艾草的清苦气味稍稍冲淡了浓烈的血腥和腐臭。她没有任何犹豫，忍着恶心，将那一团散发着微弱药味、混杂着泥土和草屑的艾草糊，狠狠地、用力地按压在谢危肋下那个不断涌血的、深可见骨的狰狞创口上！
“呃……”昏迷中的谢危再次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苏晚死死按住，用尽全身力气压迫止血。粗糙的艾草糊混合着污血，糊住了创口，暂时减缓了血流的速度。但苏晚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那蚀骨散的剧毒早己深入肌理，甚至可能侵蚀了骨骼！仅靠这简陋的艾草糊，根本无法解毒！最多只能延缓片刻死亡！
他的体温低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毒血虽然被强行挤出了一些，但伤口周围那诡异的紫黑色并未消退，反而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怎么办？这样下去，他还是会死！
苏晚看着那张在昏迷中依旧因痛苦而扭曲的、灰败死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己经做了所有能做的，甚至冒了生命危险。可在这冰天雪地的绝境，面对这霸道无比的剧毒，她的努力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破庙外，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如同白色的幽灵在枯树林间穿梭。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三天……那三个差役说三天后会回来收尸……
一股寒意从苏晚的脚底首冲头顶。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黑红血污、冻得通红的双手，又看看地上那枚冰冷乌黑的箭头，再看看气息奄奄、命悬一线的谢危。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
他活不过今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