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仿佛带走了小花厅里最后一丝令人不适的气息。
王熙凤脸上那层冰冷的铠甲瞬间卸下,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她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挥挥手:“把这里收拾了,那盒东西…找个僻静地方烧了。”
她指的是王仁带来的所谓“老山参”,嫌脏。
“是。”
平儿应下,指挥着小丫头们收拾残局,动作麻利,眼神却有些飘忽。
刚才发生的一切,尤其是王熙凤对王仁说的那番话和那令人胆寒的眼神,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奶奶对亲哥哥的恨意和防备,竟深重至此!那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如同看死人般的冰冷目光…平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让她手脚都有些发凉。
她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偷眼去看王熙凤。
王熙凤己走回暖炕边,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酣睡的巧姐儿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骇人气息的女子只是平儿的错觉。
这极致的反差,更让平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不安。
接下来的几日,平儿压下满心的惊涛骇浪,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王熙凤的命令。
她将王熙凤拨出的私房银子分成几份,亲自乔装出府,通过可靠又隐秘的渠道,物色好了第一批眼线人选。
都是些十一二岁、无依无靠、心思相对单纯却又足够伶俐的孩子。她将他们分散安插在府里最不起眼的角落:厨房烧火的丫头、马棚喂马的小厮、浆洗房帮忙的粗使、看守角门的婆子的远房侄儿…
她给他们的指令简单又严厉: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留意任何关于王家、王仁、巧姐儿以及琏二奶奶的风吹草动!听到了,看到了,哪怕再琐碎,也要第一时间报给她!赏钱丰厚,但若敢多嘴多舌或欺瞒不报…后果自负!
同时,她也安排了府外两个最不起眼、最擅长盯梢的半大小子,专门负责盯王仁的梢。要求不高,只需记录他每日行踪,见过什么人,尤其注意与贾府哪些人有接触。
这一切,她都做得极其隐秘,滴水不漏。
她甚至没有过多地亲自接触那些眼线,而是通过府里一个早年受过她大恩、如今在浆洗房当个小管事、嘴巴极严的老嬷嬷居中传递消息和赏钱。
这是王熙凤教她的,层层隔离,确保安全。
布置完这一切,平儿只觉得心力交瘁。她不仅要处理日常事务,照顾王熙凤和巧姐儿,还要时刻绷紧神经,接收、筛选、分析那些从各个角落汇集来的、或真或假、或大或小的信息碎片。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张无形的、充满危险的网中,而织网的人,正是她最敬重、最信任的奶奶。
这种巨大的压力和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王熙凤“突变”的深深不解,日夜煎熬着她。
她看着王熙凤每日依旧悠闲地逗弄巧姐儿,和黛玉、宝钗她们说说笑笑,研究些新奇的点心,仿佛那天对王仁的警告只是一场噩梦。
可平儿知道,那不是梦。奶奶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警惕和深不见底的恨意。
这天夜里,伺候王熙凤和巧姐儿安歇后,平儿回到自己狭小的耳房。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寒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她坐在灯下,看着摇曳的烛火,连日来的疲惫、困惑、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端着一碗刚温好的安神汤,再次走进王熙凤的卧房。
王熙凤还没睡,只穿着寝衣,披着件外袍,正坐在暖炕边,借着烛光,静静地看着巧姐儿恬静的睡颜,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奶奶,安神汤。”平儿的声音有些发涩。
王熙凤转过头,看到平儿脸上掩饰不住的憔悴和眼底深藏的不安与迷茫,心中了然。她接过汤碗,放在炕桌上,没有喝,只是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
平儿依言坐下,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低着头,不敢看王熙凤。
“平儿,”王熙凤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这些天,辛苦你了。”
平儿鼻子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摇了摇头:“伺候奶奶和姐儿,是奴婢的本分,不辛苦。”
“本分?”王熙凤轻轻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让你做这些…布置眼线,盯梢舅爷,算哪门子的本分?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很多害怕,对吧?”
平儿猛地抬起头,烛光下,她的眼圈己经红了,眼中充满了挣扎和不解:“奶奶!奴婢…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不明白!”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大舅爷他…他毕竟是您的亲哥哥啊!就算他…他有些贪财好利,可…可怎么会…怎么会害姐儿?还有您…您像是…像是…”
她不敢说下去,那个“换了个人”的念头太过大逆不道。
王熙凤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抚平平儿因为紧张而攥得死紧的手指。她的手很凉,但动作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平儿,”她看着平儿通红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你跟着我多少年了?从我在王家做姑娘时,你就跟着我了。”
“十年了,奶奶。”平儿哽咽道。
“十年…”王熙凤目光悠远,仿佛陷入了回忆,“这十年,我做过多少事?好的,坏的,光明的,阴私的…你都在旁边看着,帮我料理着。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比我的亲哥哥,甚至比…琏二爷,都要信任。”
平儿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所以,有些话,我不能瞒你,也瞒不住你。”王熙凤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清醒,“你感觉没错,我是变了。因为…我‘死’过一次了,平儿。”
平儿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身子死了,是心死了。”王熙凤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就在东府那晚,看着蓉哥儿媳妇…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为这贾府耗尽心血,累垮了身子,最后落得什么下场?众叛亲离,带病被休,死后连口薄棺都没有!”
平儿听得浑身发冷,难以置信。
“这还不算,”王熙凤的目光陡然变得森寒彻骨,声音也冷得如同冰碴,“就在我奄奄一息,躺在破屋里等死的时候,我听到了什么?我听到我最信任的亲哥哥,我给了他无数好处、把他当依靠的亲哥哥王仁,正和人牙子商量着…要把我的巧姐儿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卖了他的亲外甥女!”
“啊!”
平儿惊骇地捂住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奶奶那刻骨的恨意和疯狂的防备从何而来!这…这简首是畜生不如!
“要不是…要不是我当年一念之善,帮了刘姥姥一把,她老人家拼死护住了巧姐儿…”
王熙凤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和痛苦而微微颤抖,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所以,平儿,你说,我还能信谁?我还能指望谁?这世上,除了我自己,除了你,还有谁能真心实意地护着我的姐儿?”
她紧紧抓住平儿的手,力道之大,让平儿感到疼痛,但那疼痛却让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王熙凤的决心。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疯了,说我变了!我就是要护着巧姐儿!用尽一切手段!王仁?他敢再动一点歪心思,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万劫不复!贾府?谁想利用姐儿,算计姐儿,我也绝不答应!我王熙凤重活这一世,什么权势富贵,什么名声脸面,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我的巧姐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平儿的心上。所有的疑惑、恐惧、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理解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平儿反手紧紧握住王熙凤冰凉的手,泪水汹涌而下,声音却无比清晰坚定:“奶奶!奴婢明白了!奴婢全都明白了!您放心!从今往后,奴婢这条命,就是奶奶和姐儿的!谁想动姐儿,除非从奴婢的尸体上踏过去!奴婢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帮奶奶护姐儿周全!那些眼线,奴婢会死死盯住!绝不让任何魑魅魍魉靠近姐儿半步!”
看着平儿眼中那份再无犹豫、燃烧着忠诚与守护火焰的光芒,王熙凤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她眼中也泛起水光,用力地点点头:“好平儿…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主仆二人,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双手紧握,无声的誓言在烛光下流转。
她们守护的,是一个幼小生命的未来,也是王熙凤重活一世,唯一不容触碰的逆鳞。
窗外的寒风依旧呜咽,却再也吹不进这间被决心和守护填满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