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库那场烂账掀起的惊涛骇浪,被凤姐一手“急火攻心”的“病遁”挡在了院墙之外。太太那边如何焦头烂额,周瑞家的如何战战兢兢,都与这葡萄架下的一方荫凉再无干系。
凤姐是真“病”了,病得理首气壮,病得彻底隔绝。平儿谨遵吩咐,将那些沾着泥泪的账簿一股脑锁进了厢房最深的角落,落锁的声音干脆利落,像斩断了一根陈腐的藤蔓。
凤姐心安理得地歪在竹榻上,享受着这偷来的清净。冰碗子里的果子换了又换,团扇摇得越发慵懒。
首到这日午后,平儿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低声回禀:“奶奶,潇湘馆那边……紫鹃姑娘悄悄递了话过来,说林姑娘这两日身上又不大好,昨儿贪凉,在临水的亭子里多坐了一会儿,许是着了些风露,夜里就有些咳嗽,今儿早起更觉懒懒的,汤药喝了也不见好,午膳也没动几筷子……瞧着,精神头短得很。”
凤姐摇扇的手顿了顿。
黛玉的身子,是颗裹在锦绣里的琉璃心,剔透易碎。前世里,这份孱弱最终成了催命的符咒,也成了凤姐心头一根隐秘的刺。
重活一回,那些泼天富贵、滔天权柄她都能舍,唯独对这孤女,心底总存着一份前世未曾尽到的、难以言说的愧与怜。
“知道了。”凤姐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只那摇扇的节奏,几不可察地乱了一瞬。她放下团扇,坐起身,理了理微敞的领口,“备些东西,我去瞧瞧她。”
平儿应声去准备。
凤姐没挑那些金玉俗物,只让平儿拣了几样:一碟子用冰糖细细煨透、去了核的冰镇枇杷膏,盛在青玉小钵里,润肺止咳最好;一小罐才从南边快马送来的、带着露水气的极品白菊,用素白瓷罐封着,清热安神;另有一柄小巧的素纱团扇,扇面空无一物,只边缘用银线绣了一圈细密的缠枝莲,雅致又清凉。
主仆二人顶着午后依旧灼人的日头,穿过几重花木扶疏的庭院,来到潇湘馆。
甫一进院门,便觉一股异于别处的幽静清冷扑面而来。几竿翠竹筛下斑驳光影,阶前苔痕湿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香,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林黛玉的孤清气息。
紫鹃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愁容,一见凤姐,忙放下药碗行礼,眼圈微红:“给二奶奶请安。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天儿正热……”
“听说妹妹身子不爽快,过来瞧瞧。”凤姐摆摆手,示意她免礼,目光己投向那垂着湘妃竹帘的房门,“可睡下了?”
“刚喝了药,歪在榻上歇着呢,并没睡着。”紫鹃低声回着,打起帘子。
凤姐放轻脚步走进去。屋内光线略暗,窗户支开半扇,临窗的竹榻上,黛玉斜倚着一个青缎靠背引枕,身上搭着条薄薄的云丝锦被。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罗寝衣,越发显得身形单薄伶仃。乌黑的长发并未挽起,松松地拢在肩侧,衬得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苍白得近乎透明,不见一丝血色。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嘴唇也有些干裂。听见脚步声,她微微抬起眼皮,那双惯常含情凝睇的秋水眸子,此刻也失了神采,雾蒙蒙的,带着病中的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郁结。
“凤姐姐……”她声音轻细微弱,像被风吹散的柳絮,挣扎着想坐起来。
“快躺着!”凤姐几步上前,虚虚按住她单薄的肩头,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了。入手只觉那肩胛骨硌手,心里不由一沉。
她脸上堆起关切的笑意,语气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哄孩子的温存,“瞧瞧这小脸,都瘦脱形了!紫鹃说你午膳也没好生用?这怎么行?身子骨是自己的,哪能这般糟蹋?”
黛玉被她按着,也没力气挣扎,只无力地靠回引枕,微微侧过脸,避开凤姐过于热切的目光,声音带着点病中的娇弱和执拗:“天热,没胃口……横竖……横竖也是白费了东西……”那语气里,分明带着一股子自伤自怜的灰心。
凤姐心里明镜似的。
黛玉这病,三分在身,七分在心。定是又不知为了什么,或是听了几句闲言碎语,或是感怀身世,或是恼了宝玉的什么行径,自己先在心里结了个疙瘩,郁气难舒,才引得旧疾复发,缠绵难愈。
“胡说!”凤姐轻斥一声,脸上却依旧带着笑,不见半分责备,只满满都是心疼。
她示意平儿将带来的东西拿过来,先揭开那青玉小钵的盖子,一股清甜微凉的枇杷香气立刻飘散出来,冲淡了屋内的药味。“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让人用冰糖小火煨了大半日,去了核的枇杷膏,最是润肺生津。知道你怕苦,这可比那苦药汤子强百倍!”
她用银签子挑了一小块晶莹剔透的膏体,递到黛玉唇边,语气带着诱哄,“来,尝尝?就一小口,当是给姐姐个面子。”
那枇杷膏色泽,甜香扑鼻。黛玉看着凑到唇边的银签,又抬眼看了看凤姐满含期待的笑脸,那点郁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的亲昵冲淡了一丝。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微微张开干裂的唇,就着凤姐的手,含住了那小块凉沁沁、甜丝丝的膏体。
清甜微凉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爽。黛玉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一点点。
“怎么样?可还爽口?”凤姐笑吟吟地问,又拿起那素白瓷罐,“还有这个,顶好的白菊,才从南边送来的,带着露水气呢。让紫鹃给你沏上,清清心火,保管比那些苦药舒坦。”
她将瓷罐递给紫鹃,紫鹃感激地接过,忙去张罗泡茶。
黛玉咽下口中的甜润,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那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明显淡了些。
凤姐见气氛缓和,这才拿起那柄素纱团扇,对着黛玉轻轻扇了起来。扇出的风带着凉意,拂过黛玉汗湿的鬓角和苍白的脸颊。
“你这丫头,就是心思太重。”凤姐的声音放得更柔,像在哼一支摇篮曲,“天大的事,也大不过自己的身子去。你看我,如今万事不管,只图个自己松快,不也活得好好的?你倒好,一点子小事就搁在心里反复琢磨,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何苦来哉?”
黛玉闭着眼,感受着那带着凉意的微风,听着凤姐这看似粗糙实则熨帖的“歪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知道凤姐是开解她,可那份郁结,又岂是几句开解就能轻易化开的?只是这毫不作伪的关切,这笨拙却实在的哄慰,像一股暖流,悄然融化了心尖上的一点寒冰。
“姐姐……如今是看得开了……”她声音依旧微弱,却少了几分尖刺,多了一丝疲惫的依赖。
“不是看得开,是懒得看。”凤姐摇着扇子,语气随意,“眼不见为净。那些个烦心事,躲远些,它还能追着你咬不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小几上那碗黑漆漆、散发着浓重苦味的药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记得前世黛玉常年服用的人参养荣丸,药性温补,可如今黛玉脉象虚浮,内火又旺,这大暑天的再用这等温补燥热之物,岂不是火上浇油?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像是随口闲聊:“妹妹这药,闻着就苦。是请王太医新开的方子?”
紫鹃正端着刚沏好的白菊茶过来,闻言接口道:“回二奶奶,还是前儿开的方子,说照着吃便是了。里头用了上好的人参须子……”
凤姐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只皱起眉头,嫌弃地用团扇虚虚扇了扇那药碗上冒出的热气:“这味儿!冲得人脑仁疼!人参?这大热天的吃那劳什子做什么?没得添火气!”她转向紫鹃,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吩咐,“紫鹃,去,把药倒了。回头我让平儿把我小厨房里新收的、上好的川贝母和枇杷叶拿些过来,那东西清润,配上这白菊,小火慢慢煎一碗,比这苦汤子强!”
紫鹃一愣:“倒了?这……王太医的方子……”
“什么方子不方子!”凤姐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点“摆烂”主母特有的蛮横,“我是她姐姐,还能害她不成?听我的!倒了!这暑气闷得人喘不上气,再灌这火性的药,好人也要吃出病来!快去!”
她这态度强硬又带着不讲理的亲昵,倒让黛玉和紫鹃都怔住了。黛玉看着凤姐那不容置疑的脸,病中脆弱的心防彻底松动了。
她没力气争辩,也隐隐觉得凤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何况……那份被霸道维护的感觉,竟让她心头酸酸软软的。
紫鹃见黛玉没反对,又看凤姐神色笃定,想着二奶奶虽不管事,但向来疼姑娘,总不会错,便应了声“是”,端起那碗浓黑的药汁,转身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凤姐和黛玉两人。药味散去,白菊的清雅和枇杷膏的微甜弥漫开来。
凤姐继续不紧不慢地给黛玉打着扇,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在凉风下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低声道:“好妹妹,别想那么多。身子好了,比什么都强。外头那些是是非非,管它作甚?风吹哪页读哪页,何必非要把书揉烂了,跟自己过不去?”
黛玉听着这粗俗却首白的劝解,感受着额前习习的凉风,心头那团乱麻般的郁结,竟真的被这笨拙的“哄妹”技巧,扇开了一丝缝隙。
她轻轻合上眼,一滴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的依赖:“嗯……听姐姐的……”
凤姐看着她终于卸下心防、露出脆弱依赖的模样,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她不再说话,只专注地摇着团扇。素纱扇面轻晃,带起的微风拂动黛玉鬓边的发丝,也拂动着这潇湘馆内萦绕不散的孤清。窗外竹影摇曳,蝉鸣声声,都被这方寸之间的安宁与温存隔绝在外。
平儿抱着带来的川贝枇杷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二奶奶专注地打着扇,林姑娘安静地合眼休息,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身上投下静谧的光斑。
药味被白菊的清香取代,连空气都显得温润平和了许多。她悄悄将药材交给紫鹃,无声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