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儿那点带着试探与不甘的背影,刚消失在院门口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凤姐脸上那副摇摇欲坠的病容便如同被揭去的面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站首了身子,拂开平儿搀扶的手,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碗被她捏碎了一颗荔枝的冰碗上。
晶莹的碎冰化了大半,浑浊的汁水里浸着几颗完好和一颗破裂的荔枝肉,甜腻的汁液混着冰水,像一团狼藉的心事。她面无表情地端起碗,走到窗边,手腕一倾——
哗啦。
冰凉的汁水混着果肉,尽数泼在了窗根下一丛茂盛的芭蕉叶上。深绿的叶片被砸得颤了颤,水珠顺着宽大的叶脉滚落,渗入泥土,只留下几点深色的湿痕。
“脏了。”
凤姐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她将空碗递还给一脸愕然的平儿。
平儿接过碗,看着自家奶奶脸上那片冰封般的平静,心头却像被那泼出去的冰水浇了个透心凉。她知道,二奶奶这次,是彻底寒了心,也彻底断了念想。
“奶奶……”
平儿低唤一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太太那边……”
“太太那边怎么了?”凤姐打断她,转身走回葡萄架下,重新在那张竹榻上歪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场“病遁”和决绝的泼水从未发生。她拿起团扇,慢悠悠地摇了起来,带起的风拂过她光洁的额角,“太太管家辛苦,自有太太的章程。咱们做晚辈的,安安分分待在自个儿院里,少去添乱,就是最大的孝心了。”
她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平儿,“你方才……什么都没听见,对吧?”
平儿心头一凛,立刻垂首:“是,奴婢什么也没听见。”
她明白,二奶奶这是在警告她,也是警告这院子里所有的人,把嘴巴闭紧。
凤姐满意地“嗯”了一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斑驳跳跃。她像是真的困倦了,呼吸变得匀长。只有那只握着团扇扇柄的手,食指指尖在光滑的竹骨上,极轻、极缓地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硬与笃定。
这方葡萄架下的荫凉,仿佛真的成了隔绝外界风雨的堡垒。金钏儿那趟无功而返的试探,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便沉了底。
然而,府里的风雨,却并未因凤姐的“病遁”而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接下来的几日,平儿从各处听来的消息,拼凑出一幅王夫人焦头烂额的图景。
府库的烂账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乱麻,周瑞家的被太太骂得狗血淋头,却依旧束手无策。几个管采买、管器皿的媳妇互相推诿指责,在议事厅里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动了手,被王夫人厉声呵斥才勉强压下。更糟的是,份例裁减引发的怨气如同地火,在府中各处悄然蔓延。
先是老太太屋里的份例虽不敢动,但老太太身边几个体面老嬷嬷的“孝敬”和额外贴补被削了,几个老货明里不敢说什么,暗地里却把脸拉得老长,伺候时也透着几分怠慢,惹得贾母很是不快,话里话外埋怨王夫人“刻薄了老人”。
接着,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嬷嬷,仗着在府中多年,根深蒂固,竟开始阳奉阴违。
太太吩咐采买的东西,不是以次充好,就是拖延时日;让清点的器皿陈设,账目更是做得一塌糊涂,明显敷衍了事。王夫人震怒,发落了一个管器皿的媳妇,杀鸡儆猴,结果非但没震慑住,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反弹。几个管事嬷嬷私下串联,办事越发拖拉,连太太屋里的日常用度,诸如上等的茶叶、熏香,甚至夏日里不可或缺的冰盆分量,都开始“不经意”地短斤缺两起来。
王夫人被这些琐碎却又无处不在的掣肘弄得心力交瘁,气急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头疼脑热,精神恹恹,更无力弹压府中这股暗涌的逆流。
偌大一个荣国府,竟显出几分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混乱颓势。
这些消息,像长了脚的风,一丝丝地钻进葡萄架下。
平儿每每低声回禀,凤姐都只是闭着眼听着,脸上波澜不惊。偶尔“嗯”一声,或是不咸不淡地评价一句“太太不易”,便再无下文。
她依旧每日歪在竹榻上,享受着柳嫂子用那二十两私房银子精心烹制的美味佳肴。酒酿清蒸鸭子火候十足,鸭肉酥烂,酒香浓郁;冰碗子里的水果越发稀罕,甚至出现了几颗金贵的水晶葡萄;连那碟子新渍的樱桃萝卜片,都切得薄如蝉翼,酸甜爽脆得恰到好处。
这日午后,凤姐刚用完一碗冰镇得恰到好处的杏仁豆腐,满足地眯着眼,用银签子剔着牙。院门口那阵熟悉的、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二嫂子!我又来啦!”湘云像一阵裹着热浪的风卷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发汗湿,手里还拎着个小巧的食盒。她几步冲到葡萄架下,将食盒往石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下,抓起凤姐面前的半盏温茶就灌了下去。
“哎哟我的小祖宗!慢点!”凤姐被她这动静惊扰,无奈地睁开眼,“又跑哪儿疯去了?瞧这一头汗!”
“才没疯呢!”湘云放下茶盏,得意地拍了拍食盒,“宝姐姐今儿得了一篓子顶好的洞庭枇杷,金黄金黄的,甜得很!让我给嫂子送些来尝尝!”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盖子,一股清甜的果香立刻飘散出来。
凤姐探头一看,果然是一碟子剥好、去了核、码放整齐的枇杷肉,黄澄澄、水灵灵的,看着就。她拈起一块送入口中,果肉软嫩多汁,甜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酸,果然极好。
“嗯,宝丫头有心了。”凤姐点点头,又示意平儿给湘云盛碗冰镇酸梅汤。
湘云喝着冰凉的酸梅汤,眼睛却骨碌碌转着,凑近凤姐,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嫂子,你猜我过来时,在太太院外瞧见谁了?”
“谁?”凤姐懒懒地问,又拈起一块枇杷肉。
“周瑞家的!”湘云声音压得更低,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拎着个包袱,眼睛肿得像桃子,灰溜溜地从角门出去了!听扫地的婆子嘀咕,说是……说是太太发话,让她回乡下庄子‘养病’去了!管家娘子的差事……也撸了!”
这消息让凤姐剔枇杷肉的动作顿了一瞬。
周瑞家的倒了?太太这是……断腕求生?还是被逼无奈?
“哦?”凤姐只应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枇杷,“太太管家,自有太太的道理。”她把枇杷核吐在平儿递来的小碟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湘云见她反应如此平淡,有些失望,随即又想起什么,小嘴叭叭地说开了:“嫂子你是不知道,如今府里可乱了套了!太太病着,好些事都压着办不了。我昨儿想去库房领几刀好纸画画,管库房的婆子推三阻西,说钥匙在周瑞家的那儿,周瑞家的又不在,账目不清点不了……气得我差点跟她吵起来!最后还是宝姐姐看不过去,把她自己存的澄心堂纸匀了我一刀!”
她抱怨着府里的混乱,末了,看着凤姐面前精致的点心冰碗,再看看凤姐这副万事不挂怀的闲适模样,突然感慨道:“还是嫂子这儿好!清净!自在!有好吃的!哪像外头,乌烟瘴气的!”
凤姐闻言,抬起眼,看着湘云那副心首口快、毫不掩饰羡慕的样子,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她拿起团扇,轻轻敲了敲湘云的头:“傻丫头,清净自在,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湘云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凤姐却没再解释,目光投向头顶浓密的葡萄叶,阳光被过滤成细碎的金斑,在她脸上温柔地晃动。她心中那点因周瑞家的倒台而泛起的微澜,早己平息。太太的困境,府里的混乱,与她何干?她早己抽身而出。
这份“摆烂”的清净与自在,是她用前世的血泪教训换来的,是她用一场场精心设计的“病遁”和彻底的心冷硬守住的。这条路,她选定了,就不会再回头。
“来,”凤姐收回目光,将装着枇杷肉的碟子往湘云面前推了推,笑容慵懒而满足,“尝尝宝丫头的心意。天塌下来,也挡不住咱们吃果子。”
湘云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欢欢喜喜地吃起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附和:“就是!挡不住!”
凤姐看着她无忧无虑的吃相,听着她没心没肺的嘟囔,摇着团扇,缓缓闭上了眼睛。浓荫如盖,蝉鸣声声,冰碗里的凉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这“摆烂”之路,是她为自己挣来的生路。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至少此刻,在这方寸的荫凉里,有美食,有率真的姐妹笑语,有她拼死守护的、来之不易的——清净。
谁也别想,再把她拖回那泥潭。她王熙凤,这次,铁了心要“烂”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