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带着一身薄汗和酣畅淋漓的快意，与宝钗、湘云说说笑笑地回到自己院子，只觉得通体舒坦，连带着看什么都顺眼了几分。
平儿早备好了温水帕子，伺候三人简单擦洗更衣，又奉上温热的香茶解乏。
“今日真是痛快！”湘云捧着茶杯，小脸依旧兴奋得红扑扑的，“凤姐姐，宝姐姐，改日咱们再战！下次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宝钗也含笑点头，虽然气息还有些微喘，但眉宇间那份运动后的清爽愉悦是遮掩不住的：“确是好玩。只是下次，嫂子可要手下留情些。”
“哈哈，好说好说！”王熙凤靠在软榻上，心情大好，“只要你们肯来，我这小场子随时恭候！平儿，去小厨房看看，让她们把新做的玫瑰酥、枣泥山药糕多端几碟子来，再切些新鲜的果子，给姑娘们解解馋！”
正热闹着，外面小丫头打起帘子，声音带着点怯意：“二奶奶，太太（邢夫人）来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瞬间静了一瞬。
王熙凤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对宝钗和湘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稍安勿躁，自己则起身迎了出去。
只见邢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秋香色褙子，脸上没什么笑容，眼神扫过屋内，尤其在看到宝钗和湘云也在，桌上还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明显刚运动过的痕迹时，那眼神更是沉了沉。
“给太太请安。”王熙凤规矩地行礼。
“见过大太太。”宝钗和湘云也连忙起身见礼。
“嗯。”邢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自顾自在主位上坐下，目光在王熙凤还带着运动后红晕的脸上停了停，又瞥了一眼桌上明显是刚摆上来的糕点和水果，嘴角撇了撇。
“凤丫头，你这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快活啊。”邢夫人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带着惯有的刻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外头为了蓉哥儿媳妇的丧事，还有府里年下的开销，忙得人仰马翻，脚不沾地。你倒好，躲在自己院子里，又是蹴鞠，又是茶点果子，还有两位姑娘陪着说说笑笑，真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这话夹枪带棒，指向性极强。
湘云性子首，闻言就想开口，被旁边的宝钗悄悄拉住了袖子。宝钗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
王熙凤心中冷笑，面上却堆起温顺的笑容，亲手给邢夫人奉上一杯热茶：“太太说笑了。我前些日子受了惊吓，身子一首懒懒的，老太太和姑母都体恤，让我好生养着。今儿个云妹妹和宝妹妹过来瞧我，怕我闷坏了，才拉着我在院子里略活动活动筋骨，出点汗，倒觉得松快了些。太太请用茶。”
她避重就轻，只提自己“养病”，又把老太太和王夫人搬出来当挡箭牌，还暗示是姐妹们主动来陪她解闷。
邢夫人接过茶杯，却不喝，只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沫，语气更冷了几分：“养病？我瞧着你这气色，红润有光，倒比往日管家时还精神几分。活动筋骨？哼，我看你跑得比谁都欢实！你倒是松快了，可怜你姑母，一把年纪了，还要替你收拾这烂摊子！府里上上下下多少张嘴等着吃饭？多少人情往来要打点？庄子上送来的年租又不清不楚，你姑母愁得饭都吃不下，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玩乐！”
她越说越气，声音也拔高了些：“还有，我听说你把管家钥匙对牌都交得干干净净，连账目都不过问了？凤丫头，不是我说你，你这也太不懂事了！你是贾家的媳妇，是琏二奶奶，管家理事是本分！怎能说撂挑子就撂挑子？这像什么样子！知道的，说你是身子不爽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乔，故意给太太（王夫人）难堪呢！”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若是上一世的王熙凤，早被激得跳起来争辩了。可如今的王熙凤，心志早己不同。
她听着邢夫人这夹枪带棒、充满嫉妒的酸话，只觉得好笑又可怜。
邢夫人自己无能，在荣国府毫无实权，连丈夫贾赦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见她王熙凤这个“能干”的侄媳妇也“撂挑子”了，王夫人接手后焦头烂额，她心里那点扭曲的平衡感和幸灾乐祸就冒了出来，顺便还想踩她王熙凤一脚，彰显一下自己作为“大太太”的“威严”。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委屈：“太太教训的是。是侄媳妇不懂事，让太太和姑母操心了。只是…”她微微垂眸，声音放软，“只是侄媳妇实在是力有不逮，前些日子在东府见了那场面，夜里总做噩梦，心慌气短的。老太太也说了，让我安心休养，多陪陪巧姐儿，旁的事暂且不必操心。姑母管家经验老道，侄媳妇是万万比不上的，交给姑母，府里上下都放心。侄媳妇虽不管事了，但心里也是记挂着府里的，但凡姑母有需要侄媳妇跑腿学舌的地方，侄媳妇绝不敢推辞。”
她句句不离老太太的“懿旨”，又把自己说得可怜兮兮，还表示愿意“跑腿学舌”，姿态放得极低，让邢夫人想发作也找不到更硬的茬口。
邢夫人被她这番软钉子顶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她最恨王熙凤这副看似恭敬顺从，实则滑不溜手的样子！她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出来些许：“哼！说得好听！跑腿学舌？我看你如今是乐得清闲，只顾着自己享福了！瞧瞧这院子，瞧瞧你这身打扮，再看看你招待姑娘们的这些吃食…啧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家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呢！半点当家奶奶的样子都没有！”
她目光扫过桌上精致的点心和鲜亮的水果，又扫过王熙凤身上那套价值不菲、崭新合体的骑装，想到自己房里那些陈旧的摆设和紧巴巴的用度，心里的酸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上冒：“还有，你既不管事了，这大手大脚花钱的毛病也该收收了！府里如今艰难，你姑母那边都愁着银子呢！你这又是新衣裳，又是好茶好点心的，钱从哪里来？莫不是…还动着你那点子体己？”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暗指王熙凤私自动用公中银子或中饱私囊。
宝钗和湘云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宝钗蹙眉，正想开口帮王熙凤解围，却见王熙凤不慌不忙，甚至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太太这话可折煞侄媳妇了。”王熙凤语气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无辜，“这身骑装，是前些日子我娘家哥哥送来的料子，我想着放着也是放着，就让人做了，正好今儿个活动筋骨穿上了。至于这茶点果子…太太也知道，侄媳妇虽不管事了，但嫁妆铺子里的出息，还有我娘家偶尔贴补些，总还有些进项，养我和巧姐儿娘俩，再偶尔招待一下姐妹们，总还是够的。断不敢动府里公中的分毫，更不敢给姑母添麻烦。太太若是不信，尽可去查账，侄媳妇的账目，交割得可是清清楚楚。”
她这话说得坦荡又带刺。点明自己花的是嫁妆私房钱，你邢夫人管不着！还暗讽邢夫人自己没本事，只能盯着别人碗里的。
邢夫人被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查账？她倒是想，可她拿什么身份去查王熙凤的私账？她那个继子贾琏都未必有这资格！
“哼！牙尖嘴利！”邢夫人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脸色铁青地站起身，“你好自为之吧！别以为老太太护着，就能无法无天！这府里的规矩，还没散呢！”说完，也不等王熙凤送，气冲冲地扶着丫鬟的手就走了。
看着邢夫人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湘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凤姐姐，你可真厉害！几句话就把大太太气跑了！”
宝钗却微微蹙眉，有些担忧：“嫂子，大太太这话…怕是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也会有所微词。您…”
“怕什么？”王熙凤重新歪回软榻上，拿起一块玫瑰酥咬了一口，姿态慵懒又满不在乎，“她爱说就说去。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我是真被吓着了，想歇歇。至于姑母…”
她想起宝钗去帮忙理账的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姑母现在，怕是更愿意看到我‘不懂事’地躲清闲呢。邢夫人越是这样酸言酸语，越是显得她小肚鸡肠，上不得台面。”
她拍拍手上的点心屑，语气轻松：“由她去。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就玩！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如今啊，谁也别想再拿那些劳什子的‘规矩’和‘本分’来压我！平儿，再给姑娘们添些热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