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无声地笼罩着临江城。驿馆书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穆之(孤仁盛)沉凝的面容和案头堆积如山、却空洞无物的账册卷宗。赫连城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静立窗侧,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捕捉着驿馆外每一个可疑的动静。那股“蛇息”般的窥探感,时隐时现,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王久脚步匆匆地回来复命,脸上带着几分兴奋与凝重:“公子,几家大盐商行会的会长都应下了!尤其是‘金鳞记’的陈万金陈会长,热情得很,说今晚就在他城外的‘揽月别苑’设宴,专为大人接风洗尘!地点虽偏了些,但陈会长拍胸脯保证清净雅致,绝无闲杂人等打扰。”
“陈万金…金陵记…”穆之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临江乃至整个江南道最大的盐商之一,以手腕圆滑、长袖善舞著称,其盐行“金鳞记”分号遍布江南,富甲一方。“他倒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漕帮那边呢?”
王久脸色微垮:“漕帮…有些棘手。小的托了好几层关系,才递上话。帮里几个管事都含糊其辞,只说帮主龙老大近来身体不适,闭关休养,概不见客。下面的人做不了主,也不敢应承什么。”
“身体不适?概不见客?”穆之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好一个闭门羹!漕帮掌控江南漕运命脉,与盐务息息相关,在这当口称病不见,是心虚?是观望?还是…根本就没把他这个新来的御史放在眼里?亦或,己被人授意,刻意回避?
“知道了。”穆之不动声色,“盐商之宴,本官去会一会。漕帮…暂且记下。”
“师兄,阿月姑娘她…”慕婉儿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进书房,眉宇间忧色更浓,“毒素躁动之感越发明显了!虽未蔓延,但内息冲撞加剧,如同冰封的毒蛇被惊醒,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再这样下去,恐怕父亲秘制的丹药也压制不了多久!”
“母引…必然就在这城中!而且距离我们不远!”穆之的心猛地一沉。这无形的牵引,如同悬在阿月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落下!“婉儿,你留在驿馆,寸步不离阿月!赫连兄,驿馆安危,尤其是阿月所在,就拜托你了!那‘蛇息’若有异动…”
赫连城抱剑颔首,声音沉冷如铁:“放心。驿馆之内,无人可动阿月姑娘分毫。”他目光扫向窗外某个方向,“至于那‘蛇’…只要他敢露头,我必斩之!”一股凛冽的剑气仿佛在他周身隐现。
安排妥当,穆之换上便服,只带了两名精干亲卫,由王久引路,乘马车前往城郊的“揽月别苑”。
别苑果然地处僻静,依山傍水而建,亭台楼阁掩映在葱郁林木之中,雨雾缭绕下,更显清幽雅致,足见主人财力与品味。陈万金亲自在垂花门外迎候,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团团如富家翁,一身锦缎华服,笑容可掬,热情洋溢。
“哎呀呀!孤御史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陈万金快步上前,亲自为穆之打伞,姿态放得极低,“下这么大雨,劳烦大人亲临,实在是罪过,罪过!快请进,酒菜己备好,就等大人了!”
宴席设在临湖的水榭之中。西面轩窗敞开,挂着竹帘,既可观雨打湖面,又可闻林间鸟鸣,意境极佳。席间作陪的,除了陈万金,还有几位临江府本地有头有脸的大盐商,个个衣着光鲜,谈吐文雅,席间丝竹悦耳,歌舞曼妙,一派富贵闲适的江南气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万金等人绝口不提盐务,只谈风月,盛赞江南美景、物阜民丰,又对穆之在贺州的“雷霆手段”表示“由衷敬佩”,言语间极尽奉承之能事,却如同隔靴搔痒,不着边际。
穆之耐着性子,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淡笑,目光却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当丝竹暂歇,一名身着轻纱、怀抱琵琶的歌姬款款上前献艺时,穆之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歌姬身段窈窕,面容姣好,低眉信手拨弦间,眼波流转。就在她抬眸与穆之目光短暂相接的刹那,穆之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转瞬即逝的冰冷!那眼神…绝非一个寻常歌姬所有!更让穆之心头警铃大作的是,他敏锐地发现,那歌姬白皙的脖颈侧面,靠近耳根的发际线边缘,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小的、新结痂的暗红痕迹!位置…竟与船上死者颈后的针孔标记极其相似!
“巳蛇?!”一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穆之脑海!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端起酒杯,借着饮酒的间隙,目光飞快地扫过水榭内外。负责斟酒侍奉的丫鬟小厮们低眉顺眼,水榭外护卫林立,看似寻常,但其中几人眼神游离,站位也隐隐封住了几处关键退路。
这不是接风宴!这是鸿门宴!陈万金这只笑面虎,恐怕早己被人授意,或者本身就是某条线上的人!而那疑似“巳蛇”的歌姬出现,意味着“肖”组织己经把手伸进了这场盐商的宴席!他们想干什么?是警告?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穆之放下酒杯,决定主动出击。他目光转向陈万金,笑容依旧,语气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锋芒:“陈会长盛情,本官心领。江南风物,确令人流连。不过,本官奉旨南巡,职责在身。这盐务一道,关乎国本民生,想必在座诸位,比本官更清楚其中关窍。不知…近来盐引发放、盐课征收,可还顺遂?听闻有些地方,灶户生计艰难,盐枭横行,不知陈会长可有耳闻?”
话题陡然转向盐务,水榭内的气氛瞬间一凝。丝竹声仿佛都滞涩了几分。几位盐商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互相交换着眼色。
陈万金脸上的肥肉抖了抖,随即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哎呀,御史大人心系国事,勤勉为公,实乃江南百姓之福!盐务嘛…托皇上的洪福,托各位大人的福,大体上还算平稳。些许小问题,哪个行当没有呢?灶户生计艰难?那定是下面人办事不力!盐枭?那更是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大人放心,有我等行会约束,定当竭力配合官府,保境安民,绝不敢让大人操心!”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小问题”存在,又轻描淡写地归咎于“下面人”和“疥癣之疾”,最后拍胸脯表忠心,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穆之心知再问下去也是徒劳,这些老狐狸早有准备。他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那怀抱琵琶的歌姬,她己悄然退至角落阴影中,低眉顺目,仿佛刚才那冰冷的眼神只是穆之的错觉。
“如此便好。”穆之淡淡一笑,不再追问,转而举杯,“江南盐业,仰赖诸位经营。望诸位谨记皇恩,守法经营,莫负圣望。”
“是是是!谨遵御史大人教诲!”陈万金等人连忙举杯应和,气氛似乎又缓和下来。
然而,就在宴席接近尾声,穆之准备告辞时。陈万金使了个眼色,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上前。
“御史大人初次莅临江南,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是江南盐业同仁的一点心意,请大人赏收,也好…体察我等经营之不易。”陈万金笑容可掬地亲自将匣子奉上。
匣子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卷装帧精美的地契和盐引凭证!上面赫然写着临江城最繁华地段的两处旺铺,以及未来三年内可优先兑付的巨额官盐盐引!这份“薄礼”,价值何止万金!更是一条将穆之与他们捆绑在一起的、无形的黄金锁链!
穆之看着匣中物,眼神瞬间冰冷如霜!这是赤裸裸的贿赂!是企图用滔天富贵堵住他的嘴,将他拉入这潭浑水!
“陈会长,这是何意?”穆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周身无形的官威骤然散开,压得水榭内温度骤降!
陈万金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强笑道:“大人误会了,这只是…江南风物,风物而己…”
“好一个‘江南风物’!”穆之猛地起身,拂袖将匣子推开,“本官奉旨稽查,眼中只有国法,心中只有黎民!此等‘风物’,还是陈会长自己留着体察‘不易’吧!告辞!”说罢,不再看陈万金等人青白交错的脸色,带着王久和亲卫,转身大步离去。
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马车驶离揽月别苑,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穆之坐在车内,脸色阴沉如水。陈万金的试探和贿赂,盐商的油滑与勾结,漕帮的闭门羹,还有那疑似“巳蛇”的歌姬冰冷的目光…江南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更让他忧心的是,就在他离开别苑的那一刻,怀中贴身藏着的那枚来自船上、刻着“肖”字的蛇首令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微微发烫!这绝非错觉!
“巳蛇…果然是你!你就在那里!”穆之握紧了发烫的令牌,眼神锐利如刀。这场鸿门宴,“巳蛇”不仅在场,更可能…是幕后推手之一!他(她)与盐商陈万金,与这江南盐漕弊案,究竟是何关系?
马车在雨夜中疾驰,驶回被层层迷雾和杀机笼罩的临江城。而驿馆之中,阿月体内的“青蚨引”,在“母引”的牵引下,躁动得愈发剧烈。赫连城按剑立于她的房门外,如临大敌。慕婉儿守在床边,额角渗出细汗,全力施针压制。
江南的金陵宴,散场于无形的刀光剑影之中。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那枚发烫的蛇首令牌,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预示着“肖”组织的阴影,己深深渗透进了这片烟雨繁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