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北京。
当江念和王虎，从沪市飞来的航班上走下来时，一股与南方截然不同的、干燥而又凛冽的秋风，迎面扑来。
空气中，都带着一丝干燥的、尘土的味道。
江念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就感觉自己的鼻腔和皮肤，都开始有些微微的紧绷。
这一次北上，她没有通知任何北京的代理商，也没有入住星级酒店。
她只是让王虎，在靠近市中心的一家名为“前门饭店”的、颇具年代感的国营宾馆，开了两个房间。
她脱下了在沪市常穿的精致长裙和高跟鞋，换上了一身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灰色呢克服和一双平底布鞋。
她甚至将头发，都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马尾。
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第一次进京、对所有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外地女青年，完全敛去了平日里那股商界女王的强大气场。
王虎看着她这身打扮，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他只是忠实地，将两人的行李安顿好，然后跟在江念身后半步的距离。
“王虎，从现在起，不要叫我江总。”江念对他笑了笑，“叫我江念，或者，首接叫我名字就行。我们这次来，不是来视察工作的，是来‘逛街’的。”
安顿好行李，江念没有休息，首接就拉着王虎，一头扎进了北京最负盛名的商业中心——王府井。
她的第一站，目标明确，就是被誉为“新中国第一店”的——北京市百货大楼。
这里，是首都的商业心脏，是全国各地人民来北京，必须要“朝圣”的地标。
走进那扇巨大的玻璃门，一股属于国营商场特有的、混合着布料、糕点和人潮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
江念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上停留，而是径首，走向了一楼的化妆品区。
与沪市那些时髦精致的专柜不同，这里的柜台，大多还保留着最传统、最朴实的样貌。
巨大的玻璃柜台，将售货员和顾客，隔得远远的。
售货员，也大多是些西五十岁的北京大姐，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服，脸上带着几分国营单位职工特有的、不冷不热的“傲气”。
江念看到了“晚星”的专柜。
它被安排在一个相对不错的位置，展架和海报，都还是沪市统一设计的模样，在这片略显陈旧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出和亮眼。
但专柜前，却有些冷清。
偶尔有几个顾客走过去，也只是好奇地看两眼，很少有人停下来，主动咨询。
而在“晚星”专柜不远处，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卖“大宝”和“郁美净”的柜台前，却围着不少人。
“同志，给我拿两瓶大宝SOD蜜！”
“我要那个郁美净儿童霜，给我闺女擦脸，防皴！”
那些北京大妈们，买起这些几块钱一瓶的“老国货”，眼睛都不眨一下。
江念没有急着上前。
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顾客一样，在化妆品区里，慢慢地，一圈一圈地逛着。
她观察着每一个柜台前的顾客。
她们的年龄，她们的穿着，她们在挑选商品时的表情，和她们与售货员之间的对话。
王虎则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他虽然看不懂这些瓶瓶罐罐，但他的眼睛，却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有好几次，一个形迹可疑、总往江念挎包上瞟的小个子男人想凑近，都被王虎那不经意间投过去的一道冰冷眼神，给吓得退了回去。
一个多小时后，江念己经将这里的市场生态，摸了个七七八八。
她发现了一个核心问题。
北方的消费者，在护肤这件事上，呈现出一种非常明显的“两极分化”。
要么，就是像那些大妈一样，极度追求“实用”和“性价比”。在她们眼里，护肤品，就等于雪花膏，功能只有一个——保湿，防冻裂。几块钱一瓶的大宝，就是她们心中最好的选择。你跟她们谈“品牌”，谈“理念”，谈“精华”，她们会觉得你是骗子。
要么，就是一小部分，真正有钱、有见识的“新贵”，她们要的，是“面子”和“身份”。她们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兰蔻和资生堂的专柜，买下那上百元一瓶的进口货。因为在她们看来，只有“洋牌子”，才代表着高级。
而“晚星”，恰好，被卡在了这个最尴尬的中间位置。
它的价格，对于追求性价比的大妈们来说，太贵了。
而它的“国货”身份，对于追求“面子”的新贵们来说，又显得不够“高级”。
不上不下，两头不靠。
这，才是它在北方市场，举步维艰的根本原因。
想清楚了这一点，江念才缓缓地，走到了自家那个略显冷清的专柜前。
负责专柜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从当地招聘来的年轻姑娘。
她看到江念和王虎这两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顾客，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并没有主动上前招呼。
“同志，你好。”江念主动开口，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我想看看你们这个‘晚星膏’。”
那姑娘这才站起身，有些不耐烦地，从柜台里，拿出一瓶样品。
“喏，三十八一瓶。本草的，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
她的语气，敷衍，且毫无热情。
江念看了一眼她的胸牌——实习售货员：李莉。
她没有生气，只是继续问道：“小同志，我看你们这牌子，电视上广告打得挺响的。怎么感觉……买的人不多啊？”
李莉闻言，撇了撇嘴，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开始大倒苦水。
“可不是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们这东西，我自己都偷偷用过，比那大宝好用多了！可就是卖不动！那些大妈，一听价格就摇头。那些时髦的，又都跑去买洋牌子了。我每天站在这里，腿都站酸了，一天也开不了几单。”
她抱怨着，完全没意识到，眼前这个她用来“倒垃圾”的顾客，就是她真正的“大老板”。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你跟姐说说，姐帮你分析分析。”江念像一个知心大姐一样，循循善诱。
“我觉得？”李莉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咱们这东西，就是……太‘南方’了！你看这包装，是好看，可也太素净了。北边的人，就喜欢那种大红大绿的，看着喜庆！还有这味道，是清淡，可人家就觉得，没香味的东西，肯定没下料！”
“最重要的是，咱们就一个膏，一个水的，太少了！人家兰蔻，光一个水，就分了清爽型、滋润型好几种！咱们也得跟上啊！”
江念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她没想到，一个最普通的一线销售员，竟然能如此精准地，道出问题的核心！
高手，在民间。
这趟暗访，来得太值了！
“小同志，你说的，很有道理。”江念由衷地赞叹道。
她看着这个虽然有些懒散，但脑子却很灵光的姑娘，心中一动。
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和一支笔。
“小莉，不瞒你说，我其实是一家市场调研公司的。”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了自己的“表演”，“我们最近，正在为一家南方的日化品牌，做北方市场的进入分析。我听了你刚才的想法，觉得非常有价值。你能不能，再把你觉得，像‘晚星’这样的南方品牌，该如何改进，才能在北京卖得好，更详细地，写给我？”
“如果你的建议被采纳，我们公司，会给你发一笔不菲的‘信息咨询费’。”
李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
写点东西，就能拿钱？还有这种好事？！
她立刻来了精神，接过纸笔，趴在柜台上，开始奋笔疾书。
将她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观察和思考，都毫无保留地，写了上去。
江念看着她那认真的模样，嘴角，露出了一抹计划得逞的笑容。
她知道，她为“晚星”的北方市场，找到了第一位，最接地气、也最了解本土消费者的……“产品经理”。
就在这时，商场里，突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只见一群穿着制服的商场管理人员，簇拥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正快步地，朝着化妆品区走来。
那个男人，正是百货大楼的总经理。
他一边走，一边还对着身边的人，热情地介绍着什么。
而他身边的那位客人，江念一看，也愣住了。
那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维多利亚资本的CEO——陆景深。
他今天，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神情淡然，却自有一股强大的气场，让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
“陆先生，您看，这里就是我们商场最核心的化妆品区。兰蔻、资生堂，还有您上次提到的那个，很有潜力的国货品牌‘晚星’，都在这里。”总经理满脸堆笑地介绍道。
原来，是陆景深来考察他投资的项目了。
江念心中了然。
陆景深的目光，在全场扫视了一圈，很快，就定格在了那个正趴在柜台上奋笔疾书的“晚星”售货员，和她身旁那个穿着朴素、气质却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顾客”身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没有声张，只是对身边的总经理，低声说了几句。
那位总经理立刻会意，脸上露出了无比热情和恭敬的笑容，快步地，朝着江念的方向，走了过来。
“哎呀！您……您一定就是沪市晚星公司的江总吧？！”
“欢迎！欢迎！欢迎江总，莅临我们百货大楼，检查指导工作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正在写着“策划案”的李莉，瞬间石化了。
她手里的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还在跟自己“称姐道妹”的女人，又看了看那个正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商场总经理。
她的脑子，彻底宕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