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的朝会散去,百官鱼贯而出,皆心事重重。
项渊正欲离去,一名内侍悄然近前,躬身低语:“项王爷,陛下请您移步至御书房一叙。”
项渊脚步微顿,点了点头,目光沉静,随着内侍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殿宇。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武帝己换下繁复沉重的冕服,此刻着一身略显随意的明黄常服,少了金銮殿上的煌煌天威,多了几分寻常长者的温和。
他正临窗而立,负手望着窗外一株虬劲的苍松,枝干苍翠,傲然挺立,不知思索何事。
“臣,参见陛下。”项渊入内,依旧是军中雷厉风行之礼,没有半分拖沓。
武帝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项渊身上,细细打量片刻,深邃的眼眸中掠过诸多情绪,最终化为嘴角一抹淡笑。
“项卿,坐。”
待项渊依言落座,武帝也踱步至书案后坐下。
他亲自提起桌上紫砂茶壶,为项渊斟了杯澄黄茶水,也为自己斟了一杯。
“十年未见。”武帝的声音带着感慨,“你这身风霜,倒是比朕这深宫之中,刻得更深。”
项渊双手接过茶杯,温热触感自指尖传来,茶气氤氲,带着若有若无的暖意。
“北境苦寒,风沙砺人。”他沉声应道,“陛下日理万机,忧劳国事,方是真正的辛苦。”
项渊轻抿一口茶,一股暖流自喉间滑入腹中,驱散了殿内因初春而起的微凉。
“今日朝堂之上,于靖,对你颇有意见。”武帝端起茶杯,杯盖轻轻拨弄浮叶,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
项渊放下茶杯,神色坦然依旧:“臣久离京,与于王素无往来。”
“今日之事,想是于王对北境军情有所误解。”他略作停顿,继续说道:“亦或……是臣的某些做法,未能合乎朝中规矩。”
武帝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倒是会替人开脱。”
“于靖那性子,朕比你清楚。”
“像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项渊闻言,微微一怔,未料到武帝会用如此“接地气”的言语,形容一位当朝王爵。
武帝放下茶杯,声音沉了几分,带着郑重:“不过,项卿,这于靖,你轻易动他不得。”
项渊眸光微动。
他自然明白,武帝此言,意有所指。
今日于靖在金銮殿上那般公然挑衅,若非武帝最后出言压制,自己少不得要与他好好理论一番,甚至可能当场发作。
武帝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邃,仿佛穿透了御书房的宫墙,望向了遥远广阔的东方海疆。
“于家,世代镇守大乾东部沿海。”
“自我大乾立国之初,东边那些岛国倭寇,便时常犯我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乃心腹大患。”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与追忆。
“当年朕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内忧外患不断,朝局动荡。”
“正是东海倭寇最为猖獗之时,他们纠集大军,悍然围攻东莱郡,意图以此为跳板,侵入我大乾腹地,动摇国本。”
“那时,朝廷能派出的援军寥寥无几,粮草军械更是捉襟见肘,岌岌可危。”
“是于靖的父亲,老东伯王,带着于家仅剩的子弟兵,硬生生在东莱城下,顶住了十倍于己的倭寇日夜猛攻。”
“那一战,打了足足七年。”
武帝的指节,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发出轻微声响,仿佛叩问那段艰难岁月。
“七年啊……”
“东莱城几乎被打成废墟,遍地焦土,于家子弟,十不存一,惨烈至极。”
“老东伯王战死沙场,于靖的兄长亦血染疆场,他自己,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硬生生爬出来的,身上至今还留着十几道深可见骨的倭寇刀疤。”
“若非于家在东边用命死死拖住了倭寇主力,为朕稳定内部局势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大乾的今日,或许便是另一番景象了。”武帝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唏嘘。
“所以,于靖此人,纵然有些跋扈,有些私心,但只要他不触碰朕的底线,朕都能容他几分。”
“这份为国流血牺牲的情分,朕不能忘,我大乾的史书,也不能不记。”
项渊默然。
他久在北境,与凶残的妖族常年厮杀,深知守土不易,寸土寸血。
于家的功绩,确实值得敬重,不容抹杀。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各有立场,各有盘算。”武帝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深沉。
“有些争执,有些龌龊,朕都看在眼里。”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只要他们在大是大非面前,能拎得清轻重,枪口能一致对外,朕也懒得去细究那些鸡毛蒜皮。”
“陛下圣明。”项渊颔首应道。
“立场不同,身不由己之处,亦是难免。”
他能理解武帝的苦心与权衡。
身为帝王,平衡各方势力,驾驭群臣,远比沙场征伐更为复杂,更为耗费心神。
御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松涛,发出沙沙微响。
项渊看着武帝鬓角不知何时己悄然染上的几缕银丝,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闪过难以掩饰的疲惫,心中忽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复杂难言。
“陛下,十年未见,您……清减了些。”他的声音带着关切。
“还请陛下,务必保重龙体。大乾,离不开您。”
武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一笑。
笑声中带着久违的豪迈与释然。
“项卿,有心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再次望向那株苍劲古松,声音变得沉稳悠远,带着洞察世事的沧桑。
“朕这把身子骨,还能撑几年?”
“人生自古谁无死,朕己过了知天命之年,多活一天,都是上苍的恩赐,都是赚的。”
“自古帝王,谁能真正万岁?”
“不过是史书上冰冷的一行字,后人口中一段或褒或贬的谈资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御书房内回荡。
“这天下,是轩辕氏的天下,更是我大乾亿万子民的天下。”
“只要我大乾的江山能够永固,国祚能够绵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朕这一生,早些去见列祖列宗,又有何妨?”
“朕所愿者,唯大乾二字,能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千秋万代,辉煌不息!”
武帝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项渊,那眼神中充满了期许与信任。
“若能亲眼得见那一日,朕纵是即刻魂归太庙,亦可含笑九泉!”
帝王之言,掷地有声!
其中蕴含的决心与对家国的深沉情感,让项渊这位久经沙场的铁血将领也不禁为之动容,热血上涌。
他霍然起身,单膝跪地,声若金石,铿锵有力!
“陛下壮志凌云,臣,万分敬佩!”
“臣项渊在此立誓!”
“只要臣尚有一息尚存,必为陛下,为大乾,披肝沥胆,死而后己!”
“北境妖氛未靖,南方蛮夷未平,臣愿为陛下手中之利刃,斩尽一切敢于觊觎我大乾之宵小!”
“誓死守护大乾江山,不堕陛下天威!”
武帝看着阶下俯首的项渊,眼中闪过深深的欣慰,亦有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一闪即逝。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项渊扶起。
“好!”
“好一个誓死守护大乾江山!”武帝拍了拍项渊的肩膀,声音中带着暖意。
“有你这句话,朕心甚慰。”
“起来吧,地上凉。”
君臣二人,相视片刻。
许多未尽之言,己在不言之中,尽数融于彼此的目光交汇里。
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下斑驳光影,将这一刻定格。
大乾的未来,依旧风雨飘摇,前路漫漫。
但也因这君臣间的默契与信任,多了几分坚实的希望,多了几分破浪前行的底气。
武帝望着项渊离去的背影,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苍松,片刻后,他低声自语:“武圣之上真若有仙吗?若有,朕又该何寻,仙……朕……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