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并未多言,转身,朝着巷弄深处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屋踱去。
龙天则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屋子极小,甚至能用逼仄来形容。
泥坯糊墙,茅草盖顶,却出乎意料地收拾得窗明几净。
一张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旧木小方桌,两只敦实可爱的圆木墩子,便是这屋中全部的家当了。
老者在桌边泰然坐下,枯瘦的手掌随意在桌面上一拂。
龙天深邃的瞳孔,在这一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只见老者那看似寻常的袖袍轻描淡写地一扬。
桌面上,竟凭空多出了两只古朴厚重的粗陶酒碗。
袖里乾坤!
这门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天阶上品绝学,不仅能纳须弥于芥子,储藏万物于无形,若修炼至传说中的超凡之境,更能自成一方小天地,衍化无穷玄妙。
龙天记得清楚,原著之中,这位霍老前辈便是凭借此独门神技,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松惬意。
老者慢悠悠拿起龙天带来的酒坛,不见波澜地拍开泥封。
一股浓郁醇厚,沁人心脾的酒香,瞬间溢满了这间简陋的茅屋。
他毫不客气,提起酒坛,先给龙天面前的陶碗斟了个满溢。
随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他端起碗,凑到鼻尖轻轻一嗅,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微光。
随即,他将碗中酒液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一声仿佛蕴含了无尽岁月沧桑的满足喟叹:“甚好。”
放下碗,他那双眼睛,望向龙天:“说吧,我这把风烛残年的老骨头,可不记得什么时候,结识过你这般天资的妖孽后辈。”
龙天也从容端起酒碗,浅酌一口。
那“云中酿”独有的酥麻与醇厚,如一道细微的电光,瞬间在他舌尖绽放。
他放下碗,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晚辈龙天。”
“莫非,晚辈无事,便不能寻霍老前辈一同喝酒散心么?”
“呵呵,”霍老干笑两声,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团,更显苍老,“这世间之事,熙熙攘攘,大多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方才值得世人费心劳力,少年人,你这坛酒,价值不菲啊。”
龙天又饮了一口,眼神悠远,似是穿透了屋顶,望向了那无垠的星空:“那也未必 ,为兄弟者,可两肋插刀,为爱人者,能赴汤蹈火,这世间恶人固然不少,但那一腔热血的好汉,也从未真正缺席过,晚辈只是觉得,与前辈一见如故,颇为投缘罢了。”
他微微一顿,话锋一转,反问道:“莫非,晚辈想与前辈交个朋友,也不可么?”
霍老闻言,先是微微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
随即,他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干瘦的胸腔随之微微震动:“有趣,当真有趣的小子,不过,你既然认得老朽,熟悉老朽的跟脚,便应该知道,老朽早己不问世事,心如止水,与这红尘俗世再无半分瓜葛了。”
“晚辈自然是知晓。”龙天轻轻点头,目光沉静。
霍震岳。
这个名字,在大乾王朝尚未立国之前,曾是照耀整个修炼时代的璀璨彗星。
三岁感气,七岁凝脉,十五岁便己踏入武魄之境。
二十五岁臻至大宗师,傲视同侪。
三十五岁,便己是一品武王,俯瞰天下风云,睥睨一代豪雄。
如此绝世天资,堪称前无古人,后亦难有来者,着实震撼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
可惜,天妒英才,更兼遇人不淑。
他曾与一位出身妖族的绝色女子相恋,情根深种,刻骨铭心。
却不知对方竟是妖族潜伏于人间的奸细,利用他的信任与深情,设下了一桩惊天动地的恶毒阴谋。
一夜之间,边境百万军民惨遭屠戮,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座曾经繁华鼎盛的雄城,化为一片了无生机的死域。
此等滔天罪孽,万死亦难辞其咎。
霍震岳悲痛欲绝,肝肠寸断。
为了弥补那段永远无法挽回的滔天过错,他竟以自身雄浑的武道根基与那深不可测的无尽潜能为代价,强行燃烧自身生命。
在短短数月之内,硬生生将自身修为,逆天推至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武圣之境!
随后,他单人独剑,杀出人间炼狱。
此后百年岁月,他踏遍大陆西方。
北至那妖气冲天的北妖山脉,南至那诡谲莫测的南海妖窟,西至那凶兽横行的万兽荒原,东至那波涛汹涌的无尽妖海。
他以一人之力,竟将当时气焰滔天、不可一世的妖族,杀得闻风丧胆,血流漂杵!
硬生生将大乾地界所有妖族的大小势力,尽数压制回了北妖山脉的极深之处,此后百年,再不敢轻易踏出半步。
那波澜壮阔的百年,是人族扬眉吐气的百年,却也是霍震岳血泪交织的悲歌百年。
百年铁血征伐,他早己油尽灯枯,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圣境界,也随之跌落,修为十不存一。
他回到了那座因他而被无辜屠戮的死城。
在冰冷的城门前,长跪一年。
任凭风吹雨打,烈日暴晒,身如磐石,心如死灰。
一年之后,霍震岳悄然消失于世间,江湖之上,再无其踪迹。
龙天心中清楚,在原著小说的后期剧情之中,当那神秘莫测的仙门大开,来自异域的强敌悍然入侵,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这位沉寂了数百年的落寞老人,会再一次挺身而出。
以那风中残烛般的残破身躯,燃烧尽自己最后的光和热,拼死守护这片他曾犯下弥天大错,却也爱得深沉的土地与苍生。
那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着实令人心生敬佩,肃然起敬。
思绪于电光火石间收回,龙天再次从容举碗:“所以,龙某今日,确确实实只是想请霍老前辈喝顿酒,聊聊天,并无他意。”
说罢,又是一大口饮下,碗底朝天,尽显豪迈。
霍老那双深邃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底的波澜几不可察地微微泛起,旋即迅速归于平静。
他轻轻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少年郎,以你这般年纪,便有如此沉稳的心性和一身不俗的修为,却甘愿孤身一人,搅入京都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难道你心中,就真的没有半分惧怕么?”
龙天闻言,朗声一笑,放下酒碗,声音中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豪情:“晚辈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而来,自当孑然一身而去,又有何可惧之处?”
“这世间的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与其将这天下的未来,交到一些叵测难安之人的手中,何不亲手将它紧紧握在自己手里,看一看,究竟能开创出一番怎样波澜壮阔,前所未有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