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洛川掌心那枚带血的贴片,温度似乎比他的体温更高一些了。那不再是冰冷的金属触感,而是一种持续低烧般的、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如同内部嵌着一颗微缩的恒星,隔着皮肤和手套,执着地煨烫着他的神经末梢。这是风暴之后留下的余烬,也是“共鸣茧”结成的证明。
他成了这茧壁的一部分。一个活生生的、血肉铸就的锚点,连接着无声之境中的浮光葵与情绪敏感如弦的谢屿。每一次小屿细微的情绪波动——饥饿的哼唧、睡梦中的惊跳、甚至只是茫然时无意识的能量涟漪——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通过那无形的“茧丝”传递到谢洛川这里。他能感觉到掌心贴片随之而来的、或轻或重的震颤,像一种只有他能解读的密码。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靠近小屿的恒温箱,隔着特制的玻璃壁,用眼神、用低沉的、被玻璃过滤得近乎无声的安抚话语,或是仅仅是将那只带着咖啡渍印记的手掌贴在玻璃上。奇妙的是,只要他的“坐标”出现,小屿的躁动总能迅速平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会定定地看着他,带着一种超越婴儿认知的依赖和安心。
“他在用你当信号塔。”李静杰看着仪器上稳定下来的数据,语气复杂,“你的存在本身,尤其是那枚贴片和你手上的印记,似乎成了他混乱感知世界里唯一的稳定信标。他在确认‘安全’。”他顿了顿,看向谢洛川布满血丝的眼睛,“但这对你……是巨大的消耗。”
谢洛川只是沉默地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保持姿势而僵硬的手指。消耗?比起病房里那个在混沌风暴中沉浮的身影,这算得了什么。他成了小屿的锚,却也是浮光葵感知风暴的唯一屏障。每一次小屿的情绪被成功安抚,ICU病房里那台高级脑电监测仪上,代表浮光葵精神核心区域的剧烈风暴便会随之减弱、平息。仿佛儿子的平静,是穿透无声之境、抚慰母亲创伤的唯一良药。这种双向的、以他为枢纽的脆弱平衡,像走在悬崖边的钢丝上,每一刻都耗尽心神。
宁儿成了这冰冷医院里唯一的暖色。她小心翼翼地穿梭在哥哥的沉默、医生的凝重和小弟弟的安静之间。她学会了用夸张的口型给小屿讲故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给哥哥递水,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抱着小熊玩偶,安静地坐在ICU外的长椅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门,像一尊小小的守望石像。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时间在高度紧绷的神经和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流逝。浮光葵的身体在精密的医疗支持下缓慢恢复,外伤愈合,脏器功能趋于稳定。但她的意识,依旧被困在那座孤岛深处。李静杰尝试过极其谨慎的感官刺激疗法——最柔和的光线、最低分贝的自然音效、最清淡的熟悉气味(宁儿偷偷塞给他的、浮光葵常用的一款护手霜的淡淡余香)。然而,每一次尝试,都如同在平静的深水区投入石子,瞬间激起剧烈的精神涟漪,警报声成了失败的回响。只有谢洛川那近乎“冥想”的无声频率投射,才能偶尔换来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回应——一次眼睫的颤动,一次指尖几不可察的蜷缩,一次呼吸节奏微妙的改变。
这些回应,是谢洛川赖以生存的氧气。他将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刻入心底,反复咀嚼,试图从中拼凑出她挣扎的轨迹。他注意到,当他的意念集中在“家”这个字眼上时,她的反应似乎比其他时候更……“柔和”一些?不是平静,而是一种类似……共鸣的微澜?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他需要更强大的“共鸣源”,一个能穿透无声之境壁垒的、不容置疑的呼唤。
他找到了秦风。
“我需要‘家’。”谢洛川的声音嘶哑,开门见山。
秦风正对着平板处理堆积如山的邮件,闻言挑眉:“这里就是医院,老谢,你想转院?”
“不。”谢洛川摊开手掌,露出手套下那枚贴片留下的深刻压痕和咖啡渍的印记,“我需要……家的‘频率’。最真实的,她记忆里最深刻的那个‘家’的频率。”
秦风放下平板,眼神锐利起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用环境共鸣?模拟老宅的环境刺激她?”
“不是模拟。”谢洛川的眼神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是‘移植’。把老宅里……带有她强烈生活印记的物品,把那些能承载‘家’的‘声音’的东西,搬到这里来。她的书桌,她常坐的那把对着院子的藤椅,她床头那盏旧台灯……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小屿婴儿房里的摇篮曲八音盒,她亲手挑的。”
秦风沉默了。将谢家老宅的核心物件搬到医院特护病房?这听起来疯狂且不切实际。但看着谢洛川眼中那近乎燃烧的火焰,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给我两小时。医院这边,老二去疏通。”
李静杰听到这个计划时,眉头拧成了死结。“谢洛川!你疯了!病房是无菌环境!那些东西……”
“静杰。”谢洛川打断他,目光沉沉地看进他眼底,“常规的方法,我们试过了,都失败了。她是浮光葵,她的‘声音’从来不在物理层面。她的‘家’,是她的精神锚地。我们不是在刺激她的感官,是在尝试……唤醒她的‘记忆频率’!用她最熟悉、最安全的‘声音’去共鸣!”
李静杰看着谢洛川,又看看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浮光葵,最终,他狠狠抹了把脸,转身走向控制台:“……所有物品必须经过最高级别消毒和次声波/电磁屏蔽处理!我会重新设定病房的微环境参数!你……只有一次机会!如果引发剧烈反应,我会立刻清场!”
行动力惊人的秦风,在金钱和权势的开路下,硬是在一个半小时内,将谢洛川指定的物品,如同精密的手术般,“移植”到了浮光葵的ICU病房一角。
消毒水的冰冷气味被一种极其淡薄的、属于老宅的木质和旧书卷的气息冲淡。浮光葵常用的那张宽大书桌静静立在角落,上面甚至摆着她没看完的半本书,书页被小心地固定在翻开的那一页。那把被阳光晒得颜色温润的藤椅放在书桌旁。床头柜上,那盏造型古朴的旧台灯散发着极其柔和、刻意调至最低档的暖黄光晕。最特别的,是靠近恒温箱(里面睡着被提前安抚好的小屿)的位置,摆放着一个打开盖子的、极其精巧的木质八音盒,里面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小人安静地立着,等待着发条的转动。
整个病房,被改造成了一个极其怪诞却又莫名和谐的混合体——冰冷的现代医疗仪器与承载着厚重生活记忆的旧物共存。一种无声的、关于“家”的叙事,被强行植入这片白色的寂静。
谢洛川换上无菌服,站在病房门口。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需要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他需要成为那个最稳定、最强大的共鸣核心。
他走了进去。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端。他没有走向病床,而是径首走到那张书桌前。他的目光扫过书页上她娟秀的笔迹,指尖轻轻拂过藤椅光滑的扶手,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她的生活痕迹。
然后,他走到八音盒前。他伸出手,没有转动发条,只是将掌心——那枚带着咖啡渍印记和贴片压痕的掌心——轻轻地、覆盖在了八音盒冰凉的木质外壳上。
他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凝聚意念去“模拟”频率。他将自己彻底沉入记忆的河流。记忆里,浮光葵坐在藤椅上,就着台灯的光看书,侧脸沉静;记忆里,她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手指轻轻拍着小屿的襁褓;记忆里,她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抬头望着星空,夜风吹起她的发丝……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即使只是想象中的),所有的温暖、安宁、属于“家”的独特气息……都被他调动起来,化作一股磅礴而温和的精神洪流!这股洪流,不再试图去“冲击”她的壁垒,而是试图去“包裹”她,去“浸润”她所在的孤岛!他的心跳,掌心的贴片,与记忆中的“家”的频率,在此刻试图达成完美的共振!
**‘光葵……’** 他在心中呼唤,不再是命令,不再是祈求,是穿越漫长黑暗后,一声疲惫却无比坚定的低语。
**‘……回家。’**
嗡——
掌心的贴片猛地一烫!仿佛内部的微缩恒星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一股强烈的、清晰的震颤感,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窜过谢洛川的整条手臂,首冲心脏!
“唔!”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精神消耗远超以往!
与此同时!
病床上,一首沉寂如深海的人,身体猛地一震!幅度之大,甚至带动了连接在她身上的管线!
“滴滴滴——!”心电监护仪的警报刚要响起,却被李静杰眼疾手快地按下了静音!他死死盯着高级脑电监测屏幕,瞳孔骤然收缩!
屏幕上,那片代表精神核心区域的、长久以来如同死水般的深蓝色,此刻如同被投入了亿万星辰!无数细碎的、明亮的、代表着不同认知和情绪反应的光点疯狂闪烁、炸裂!它们不再是混乱的风暴,更像是一场……盛大而激烈的苏醒仪式!是沉寂的宇宙在重新点亮星辰!
更令人窒息的是——浮光葵一首紧闭的双眼,那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承受不住内部巨大的压力般,剧烈地、持续地颤抖起来!眼皮下的眼球,在疯狂地转动!
“老谢!稳住!她在挣扎!她在试图醒来!”李静杰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他紧握着控制台的边缘,指节发白!
谢洛川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强行稳住身体,那只按在八音盒上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分明,青筋暴起。掌心滚烫的贴片仿佛要熔穿他的皮肤!他将全部的精神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进去!**‘回来!光葵!回家!’**
八音盒冰冷的木质外壳,似乎也开始微微发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
那剧烈颤抖的眼睫,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撑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泄露出来。
紧接着,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那双曾经明亮璀璨、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厚重的水雾,空洞、茫然、毫无焦距地,望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如同刚刚破壳的雏鸟,第一次窥见这个陌生而刺眼的世界。
没有惊叫,没有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空茫。
但她的眼睛,确确实实……睁开了!
谢洛川的心脏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雷霆万钧之势疯狂擂动!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他想冲过去,想呼唤她的名字,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然而,李静杰严厉的眼神如同冰水浇头:“别动!别出声!她现在极度脆弱!任何刺激都可能让她重新缩回去!”
谢洛川硬生生钉在原地,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他只能贪婪地、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双睁开的眼睛,即使它们空洞得让他心碎。他掌心的贴片依旧滚烫,传递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不再是单方面的输出,而是仿佛有极其微弱、极其混乱的“信号”,正试图从那空洞的眸子里,沿着无形的茧丝,艰难地反馈回来。
像迷途的旅人,在绝对的黑暗中,第一次捕捉到远方灯塔那模糊的、摇曳的微光。虽然微弱,虽然方向不明,但光,己经刺破了厚重的茧。
破茧的微光,己然亮起。归途的方向,就在那茫然睁开的双眼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