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主宅盘踞城市之巅,俯视人间烟火,像一块冰冷巨大的钻石。阳光拂过白色廊柱,在高耸的玻璃窗留下长影,照亮光洁如镜的黑色地板。空气里,昂贵的熏香混着皮革清洁剂的气息,干净得刺人鼻息。
七岁的黎晞坐在足以容纳十数人的红木长桌一端。细弱的身体陷在沉重的宫廷式靠背椅里,像是被坚固的王座禁锢。墨绿丝绒裙衬得她皮肤越发苍白,领口的珍珠细碎闪光。浆洗过的雪白餐巾铺在眼前,银质刀叉摆放精确,折射着晨光,寒光迫人。
早餐?不,这是一场仪式。
管家康斯坦丁,三件套西服永远一丝不苟,腰杆笔首如尺,脸上不带任何情绪地侍立在桌尾。鹰隼似的目光盯在黎晞身上,捕捉她最细微的偏差。
黎晞小小的手指,拿起沉重的银叉。手心渗出薄汗。
‘完美。’ 这个词在她脑中回响,带着冰棱的棱角。盘中央,一小块淋着琥珀酱汁的鳕鱼排,两颗青豆是唯一的点缀。用叉固定,餐刀精准沿着纹理,切割成大小均匀的三块。刀刃触碰骨瓷盘的声音,不能超过一分贝。
她稳住手腕。指尖冰凉。下刀瞬间,背部不自觉地放松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啪!
一根精致冰冷的小教棍,精准点在她肩胛骨中央。
“小姐,”立在左后方的礼仪教师玛格丽特夫人开口,声音像寒冬溪流撞击冰面,“挺首。”
黎晞浑身一僵,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让她挺首脊背,下颌微抬,恢复标准坐姿。餐刀落下,发出几近于无的细响。鱼排分作均匀的三块。
她放入口中,用牙齿内侧缓慢咀嚼十六下,再无声吞咽。温暖的食物在舌尖麻木无味。
蜡块一样。
‘自由…烟火气…’一个微弱的念头刚冒头,就被她死死摁住。在这里,温暖是可耻的匮乏品。
“完美。”玛格丽特夫人在黎晞放下刀叉、双手置于膝上后宣布。她脸上没有赞许,只有任务完成的满意。
康斯坦丁微微颔首,对着角落轻击一掌。两名表情木然的女佣飘进来,又像烟雾般带着餐盘迅速消散。餐厅再次沉入死寂。
黎晞被允许离开餐桌。
书房。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旧羊皮纸和高级墨水的呛人气息混杂尘土扑面而来。顶天立地的橡木书柜如同城墙。书桌上摊开的不是童话,是复杂的报表和图表。
“小姐。”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苍蝇也难落脚的男教师开口,刻板平首地念诵:“投资回报率、现金流分析、杠杆效应…” 他的教鞭指点着一张布满箭头的图表,“及时清退不良资产,优化核心产业链现金流,是保证家族财富持续的关键。您需要理解逻辑链条。”
黎晞努力睁大酸涩的眼睛。桌面上阳光折射的光斑刺得她流泪。
“自由…”心底的声音呢喃。她视线飘向窗外。几只麻雀在修剪成方块的冬青树上跳跃。一只稚嫩的小鸟扑腾着摔落,笨拙地站稳又尝试…
“小姐,”康斯坦丁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请注意听讲。专注是您的基本素养。”
黎晞猛地回神,指尖在桌下狠狠掐进手心。麻雀的身影却像种子,深埋心底那片渴望的荒野。
上午的后半段,是语言牢笼。玛格丽特夫人与两位外籍教师一同出现。黎晞坐在小书桌前,面对屏幕和录音麦克风。
“Mademoiselle, répétez après moi… La clarté…”法语教师要求清晰。
“Fr?ulein, Zischlaute… Streichholzsch?chtel!”德语教师强调精准。
舌头在卷舌音与生硬的音节间机械切换。每一个音都被挑剔的耳朵捕捉、苛责。黎晞胸腔紧绷,清亮的童音干涩无波。
午餐,是另一场无声的进食。仪式结束后的空气凝结着疲惫。
下午,“社交”课。会客厅被布置成谈判战场。黎晞轮流扮演:强硬的收购方、退让的供应商、虚伪的合伙人。玛格丽特夫人和一位男助理扮演成年对手。
“黎小姐,贵方收购估值严重偏离实际。”男助理面无表情。
黎晞吸气,努力模仿父亲谈判时的沉稳:“方先生,我们依据专业第三方报告。市场趋势也表明…”
“眼神!”玛格丽特夫人厉声打断,手术刀般的目光切割过来,“偏移0.5秒!暴露底气不足!在对手面前,一丝软弱都是裂缝!重来!”
嘴角上扬的弧度代表自信?讥讽?怜悯?必须精准无误。言辞是裹蜜的利刃。在这里,“真诚”是致命缺陷和彻底的失败。
傍晚,黎晞正躲在琴房里看书。引擎低吼的声音撕裂死寂。
父亲!
她顾提起裙摆跑向盘旋楼梯口。空旷的回廊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
她躲在巨大廊柱的阴影后,小心探出头。心跳如鼓。
黎正鸿踏入大厅。高大的身影裹在深灰色西装里,踩踏地板的脚步声冷漠稳定。面容如冰封的湖,扫视大厅时没有一丝暖意,甚至忽略了穹顶玻璃泻下的暖色夕阳。
黎晞鼓起勇气,正要上前…
父亲侧后方的影子撞入眼帘——一个男孩。
瘦削得像一片风中落叶。褴褛的衣服套在身上,破烂袖口露出的胳膊布满刺目伤痕:新旧淤痕、暗紫破皮、渗着血丝的擦口。裤子短至膝盖,赤脚穿着一双磨损开裂的布鞋。苍白皮肤下骨骼嶙峋。手里紧握着一把匕首的手柄。最惊心的是他的眼睛。
他是谁? 黎晞倒抽一口冷气。
就是这一刹!
男孩瞬间抬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嗖”地钉进黎晞藏身的廊柱!冰冷的锐光刺透阴影。
黎晞吓得猛缩回去,心脏狂跳撞着肋骨,血液冲上耳膜咚咚作响。那眼神…刺骨的寒意让她屏住呼吸。
楼下,黎正鸿仿佛毫无所觉。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大厅响起,如法官宣读判决:
“以后他就叫夙尘,是小姐的影子!唯一的影子!”
黎晞感觉冰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气。
这巨大的、名为“家”的金阙,是她的牢笼。她被要求完美。她拥有世间最昂贵的珍馐、华服、空气。
但包裹她的每一寸空间,都透着刺骨的冰冷与吞噬灵魂的孤独。
黎晞缓缓走到落地窗前,额头抵上冰凉的玻璃。窗外万家灯火的热闹被无形的鸿沟隔绝。她抬起小小的、带着凉意的手掌,贴上同样冰冷的玻璃。
世界喧闹,只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她抬起小手,贴上冰冷的玻璃。窗外,城市是流动的光之河,喧嚣却遥远。一滴泪水无声滑落,在玻璃上蜿蜒出一道冰凉的水痕,模糊映出她小小的、写满孤寂的影子。
金阙的窗,隔绝不了孤独的寒冷。
紧握的影牙,抵住新伤旧痕的胸膛。
两个无法逃离的牢笼。
两条被刻上宿命轨迹的星,在无声的星河中遥遥悬望。
那点曾在暮光中对视的火花,能否真正点燃彼此生命里的漫长寒夜?
还是,那宿命的淬炼与冰冷的权杖,早己将他们铸就成了无法靠近、只能在黑暗中相互守望的孤岛?
命运的轮盘缓缓转动,冰冷的答案,在未尽的长夜中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