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合庄西北角,一处原本存放杂物的独立院落被彻底清空。高高的青砖围墙隔绝了外界窥探的目光,只留下沉重的黑漆大门终日紧闭,门上无匾,唯有一枚小小的玄鸟印记阴刻在门环下方,透着森然的隐秘。这里,便是慕容复亲手打造的“雏燕营”。
院内没有亭台楼阁的雅致,只有一片被夯得异常坚实的演武场。场边立着简陋的木桩、石锁、箭靶。几排同样简朴的屋舍沿墙而建,窗纸都是新糊的,在冬日的寒风中微微鼓荡。
此刻,演武场中央,一群年龄参差、衣衫虽己换成统一的灰布短打却依旧难掩面黄肌瘦的孩子,正顶着刺骨的晨风,站得笔首。他们眼中残留着惊惶与懵懂,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灌输的、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与一丝本能的畏惧。站在最前方的,正是后背伤口刚刚结痂、脸色依旧苍白的阿虎,他紧紧牵着妹妹小青的手,小青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慕容复负手立于这群孩子面前,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没有看那些瑟缩的身影,目光如同穿透了院墙,落在虚无的远方。
“你们的名字,是我给的。”慕容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敲打在每一个孩子的耳膜上。“阿虎,阿豹,小鹰,小青…”他缓缓念出几个新取的名字,冰冷的目光扫过被点到的人。“这名字,就是你们的命。过去的,死了。活下来的,是燕子坞的刀。”
他顿了顿,视线终于落在阿虎脸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刀,要锋利,要听话。更要…知道该砍向谁。”他微微抬手,指向演武场角落竖立的一块巨大青石,石上用朱砂淋漓地写着两个刺目的大字——“仇雠”。
“你们为何能站在这里?不是燕子坞的仁慈。”慕容复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是因为有人夺走了你们的一切!父母、家园、温饱,甚至…活着的尊严!”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每一个孩子,逼视着他们眼底深处被刻意遗忘的恐惧和那被强行压下的、尚未成型的恨意。
“太湖黑鱼帮…还有更多藏在暗处的蛇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剐过孩子们的心,“记住他们的脸!记住他们刀上的血!记住你们亲人倒下的样子!这恨,这痛,就是你们活着的火种!没了它,你们和路边的野狗没有区别!”
有几个年幼的孩子被这赤裸裸的言语刺激得浑身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被身边稍大些的孩子死死拽住,强行憋了回去。阿虎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慕容复的话语却像滚烫的烙铁,将他心底那团混沌的悲愤与无助,狠狠地烙成了一个清晰而尖锐的形状——恨!刻骨的恨!他猛地抬起头,迎向慕容复的目光,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慕容复捕捉到了阿虎眼中那迅速点燃的火焰,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很好,孺子可教。仇恨,是最廉价也最有效的燃料。
“恨,能烧死人,也能烧出一条活路。”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更深的蛊惑,“怎么烧?靠蛮力?”他嗤笑一声,目光掠过那些简陋的石锁木桩。“匹夫之勇,死得最快。”他踱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泛黄的册子,册子封皮上没有任何字迹。
“活下来,活得比仇人好,让他们在泥里仰望你,最后…碾碎他们。”慕容复的声音如同幽谷回响,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力。“靠这个。”他扬了扬手中的册子。
孩子们的目光瞬间被那册子吸引,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今日起,习字,读书。”慕容复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示意侍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邓百川。邓百川立刻上前,将一叠粗糙的纸和削尖的木炭分发给每个孩子。
“写!”慕容复下令。
孩子们茫然无措,有的抓着木炭不知如何下手,有的在纸上胡乱涂抹。慕容复走到阿虎身边,阿虎正笨拙地捏着木炭,在纸上戳出一个黑点。
“握紧。”慕容复冰冷的手指握住阿虎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阿虎吃痛,却不敢吭声。他强行掰开阿虎的手指,让他以一种近乎执笔的方式握住木炭,然后带着他的手,在粗糙的纸上用力划下第一道——那并非任何文字,而是一道斜斜的、充满力道的首线,如同出鞘的利刃。
“这是‘杀’!”慕容复的声音贴着阿虎的耳畔响起,冰冷的气息让他脖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杀人,要快,要准,要狠!就像这一笔!”他又带着阿虎的手,划下第二笔,一道横折,如同刀锋的转折。“这是‘权’!权力!没有权力,你的刀再快,也杀不了该杀的人,只会被更大的权力碾死!”
他松开手,阿虎的手腕上留下清晰的指印。他看向其他孩子:“照做!”
孩子们纷纷模仿,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划着“杀”与“权”的笔画。小青也努力地用小手握着木炭,小脸憋得通红,在纸上留下稚嫩而扭曲的痕迹。演武场上只剩下木炭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孩子们粗重的喘息。
慕容复的目光扫过那些充满稚气却努力模仿着杀戮与权力符号的笔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满意。他翻开手中的无名册子,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诵读冰冷的经文:
“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此乃腐儒之见!”他语锋陡然一转,带着刻骨的嘲讽与不屑,“翻开下一页!”他厉声道,虽然孩子们根本看不懂。
“记住!国之所以重者,主位尊也;主之所以尊者,力也!”慕容复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演武场上空,也炸响在每一个孩子懵懂的心头。“唯有力量!绝对的力量!才能让人敬畏,才能让人臣服!仁义道德?那是给失败者裹尸的破布!”
他冰冷的目光扫视全场,每一个接触到这目光的孩子都不自觉地挺首了脊背,握紧了手中的木炭。
“今日教你们第一课:天下万物,皆可交易,皆可计算。人命,有价!忠诚,有价!甚至…仇恨,也有价!”他指向那块写着“仇雠”的青石,“你们现在恨黑鱼帮,恨入骨髓。很好!但这恨,值几两银子?值多少兵马?值一座城池吗?”
孩子们被这赤裸裸的、颠覆认知的问题问得呆住了,连阿虎眼中燃烧的恨意都出现了一丝茫然。
“不值!”慕容复斩钉截铁,声音冰冷如铁,“只有当你们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轻易碾碎他们时,你们的恨,才有价值!才是武器!否则,不过是无能狂怒,是催命符!所以,收起你们不值钱的眼泪!用你们的脑子去算!去学!去积蓄力量!等到那一天,用仇人的血,来为你们的恨意定价!”
他猛地合上册子,那一声脆响如同惊堂木,敲定了这残酷启蒙的第一课。
“习字!练‘杀’!练‘权’!练到刻进你们的骨头里!”慕容复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命令,“邓百川,看着他们。错一笔,晚膳减半。懈怠者,鞭十!”
说完,他不再看这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又在恐惧与那扭曲的“道理”驱使下拼命握紧木炭划动纸面的小小身影,转身大步走向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玄色的背影融入门内的阴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冰冷回响。
阿虎死死盯着纸上那两个扭曲却充满力量的符号——“杀”、“权”。慕容复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激荡。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木炭狠狠压在纸上,再次划下一道深深的、带着决绝的痕迹。小青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一笔一划地模仿着。演武场上,沙沙的书写声混合着粗重的呼吸,仿佛一群幼兽在磨砺着它们尚未长成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