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浑浊的凉水带来的清醒感转瞬即逝，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在冰冷的刺激下反而更汹涌了些。
林清挽强忍着，额角的冷汗黏着碎发，狼狈又脆弱。她撑着炕沿，目光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门外那两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布衣身影上。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左侧那个被唤作“丹枝”的女子，身体细微的震动己经平息，但那道锐利的目光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门板的缝隙，死死烙在林清挽脸上。震惊、困惑、审视……
最后沉淀为一种近乎实质的警惕。她似乎想从这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或试探的痕迹。
右侧的“桂枝”则显得内敛许多，只是微微垂着头，但林清挽清晰地捕捉到她搭在门框上的手指，无声地蜷缩了一下，指节绷得更紧。
死寂持续了数息，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左侧的身影——丹枝，动了。她没有立刻应声去烧水，反而向前一步，整个身体半挡在门口，如同沉默的山峦，隔绝了内外。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夫人刚醒，身子虚，吹不得风。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便是。”
她甚至没有看那个怯生生的少年一眼，目光依旧锁在林清挽身上，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却也带着更深沉的探究。
林清挽心头猛地一跳。这反应……不对劲！一个普通农家的丫鬟，面对主母的吩咐，第一反应竟然是质疑主母的决定，还带着如此强势的阻拦？这绝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会有的表现。
她口中的“夫人”称呼，也透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尊重？
就在这时，那瘦小的少年——景行，似乎被丹枝的动作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哥哥身后缩了缩。而那个一首端着阴郁表情的冷漠少年——修竹，却像是被丹枝那句“身子虚”触动了什么，他紧抿的唇线微微松动，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林清挽依旧捂着小腹的手，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掩盖住那一丝极快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虑。
他依旧沉默，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浑身散发着抗拒的尖刺。
“我说”林清挽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飘忽，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是属于林清挽的灵魂深处磨砺出的锋芒，此刻强行灌注在这具虚弱的躯体里，“去烧热水。”
她的目光越过丹枝的肩膀，落在外间昏暗的角落，“我冷。”
丹枝的瞳孔似乎又收缩了一瞬。她深深地看了林清挽一眼，那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剖析开来。几秒钟的僵持，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最终，丹枝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随即她侧身让开门口，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外间角落那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陋灶台。
她弯腰，动作利落得惊人。没有寻常妇人搬动柴火的迟缓，一手抓起几根粗壮的硬柴，另一手抄起一个豁了口的瓦罐，走到屋角一个积满浑浊雨水的大缸边。
那瓦罐装满水后分量不轻，她拎起来却像提着一盏灯笼，手臂的线条在粗布衣袖下隐约绷紧，沉稳有力。回到灶边，添柴，点火。
火石碰撞，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火草上，噗地一声，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跳跃起来，照亮了她半张沉静而专注的侧脸。那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绝不是一个常年围着锅台转的普通村妇所能拥有。那是力量与效率的完美结合。
林清挽的目光从丹枝利落的背影上收回，再次落到门边的桂枝身上。“我饿了。”她重复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坚持。
桂枝的反应比丹枝更快。她几乎是立刻应声：“是，夫人。”声音温和平顺，听不出情绪。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向那个破旧矮柜。
打开柜门，里面除了几件破衣烂衫，角落里竟小心地放着一个小布袋和几个用油纸包好的小包。桂枝熟练地解开布袋，里面是半袋粗糙发黑的杂粮面。她又拿起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瘪发硬的菜饼。她取出一小块，又从一个瓦罐里舀出一点点浑浊的油脂，走到灶边。
丹枝己经生好了火，火舌舔舐着瓦罐底。桂枝将菜饼掰碎，和着杂粮面一起放进一个更小的陶盆里，又加了些水，动作麻利地搅拌着。
她的手指纤长，指腹和虎口处有着明显的薄茧，但搅拌面糊的动作却异常灵巧、稳定。她一边搅拌，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灶台边沿放着的一小把干枯的、林清挽完全叫不出名字的褐色草茎，用手指捻碎了一小撮，均匀地撒进面糊里。那动作随意得如同撒盐，却带着一种精准的意味。
林清挽的目光死死盯住桂枝捻碎草茎的手。那是什么？调味料？不像！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下毒？谋害？这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恐惧，不安地动了一下。
她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喝止。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的目光扫过桂枝的脸。桂枝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她搅拌着面糊，眼神落在灶膛跳跃的火苗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鬼祟或恶意。那撒入草茎的动作，自然得就像呼吸。
而且……林清挽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她们真要动手，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岂不是更好的机会？何必等到现在，在她己经醒来，还有两个少年在场的时候？
就在她惊疑不定之时，面糊的香气混合着一种淡淡的、奇异的清苦药草味飘散开来。桂枝将调好的面糊倒入一个浅口的陶盘中，放在瓦罐口上蒸着。蒸汽氤氲，模糊了她的面容。
“夫人，”桂枝的声音温和地响起，仿佛刚才的动作再平常不过，“这是藿香叶，碾碎了放一点在面糊里蒸，能止呕安神，对您和腹中的小主子都好。您闻闻这味道，是不是舒服些？”
止呕安神？
林清挽紧绷的身体微微一僵。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在面食香气中的清苦味道钻入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原本翻腾不休的恶心感，竟真的被这股气味奇异地压下去一丝，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灼痛也似乎缓解了少许。
她惊愕地看着桂枝。这个看似温顺的丫鬟，竟然懂药理？而且如此精准地判断出她的症状？刚才撒药的动作，根本不是什么下毒，而是……对症的调理？
丹枝抱着一捆新柴回来，动作沉稳地添进灶膛，火势更旺了些。她似乎对桂枝加药的行为习以为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水快好了。”丹枝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林清挽的思绪。她用的是陈述句，平淡无波。
林清挽靠在冰冷的土墙上，感觉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役，心力交瘁。身体的虚弱感再次如潮水般涌来，但混乱的思绪却因为刚才的观察而清晰了一分。
这两个丫鬟……绝非等闲。
一个力大沉稳，身手利落，带着隐隐的煞气；一个精通药草，心细如发，照顾孕妇的手法娴熟得令人心惊。她们对原主这具身体和腹中胎儿的在意，是真实不虚的，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忠诚和维护。
可她们是谁？为何会在这穷乡僻壤，守着这样一个“家徒西壁”的“夫人”？原主到底是什么身份？那个“外出未归”的“老爷”……又是何方神圣？
无数个谜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感到一阵眩晕，腹中的孩子又不安地动了一下。
“娘……”景行怯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半步，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您……您还难受吗？桂枝姐姐做的饼，可香了……”
修竹依旧沉默地站在弟弟身后，但那双阴郁的眼睛，此刻正紧紧地盯着桂枝手中蒸腾着热气的陶盘，喉结似乎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极力掩饰的饥饿。
林清挽看着两个孩子瘦削的脸颊，破旧单薄的衣物，再感受着自己腹中那个同样需要营养的小生命……一股沉重的责任感，伴随着更深的无力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她闭上眼，疲惫地点了点头。现在，活下去，弄清楚状况，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谜团……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揭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