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菊香的胶鞋尖刚蹭到废弃仓库的青苔,就听见脚下传来"咔嚓"一声——是块碎玻璃。
她弯腰捡起,对着夕阳照了照,玻璃上还粘着半块褪色的红漆,像朵蔫了的石榴花。
这响动惊得麻雀扑棱棱从房梁上飞起来,扑簌簌的羽毛落进她新布包里,她也不恼,只把玻璃片收进侧袋——说不定能当刮贝壳的工具。
仓库里的霉味比她想象中重,混着海水蒸发后的咸腥,首往鼻腔里钻。
她蹲下来,膝盖压在一块潮乎乎的破船板上,指尖刚碰到角落的竹管,就沾了一手青黑色的霉斑。
正想抽回手,余光忽然扫到竹管旁边——几张油纸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虽然发脆,中间却没破洞,在灰尘里泛着暗黄的光。
"篓子不怕湿,就怕不透气。"爷爷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是她十二岁那年,跟着爷爷在晒谷场编竹篓,她总把竹条编得太密,爷爷用烟杆敲她手背,"海货要喘气儿的,你捂得严实,花螺在篓里闷死了,卖相就差半截。"
她手指微微发颤,把油纸捧在掌心。
油纸上还留着模糊的墨痕,像是从前包过中药——许是哪家渔民装药的?
管他呢,正好用来衬篓子内层。
再往深处翻,竟找出西根拇指粗的竹条,竹节被削得光滑,边缘还留着刀刻的纹路,像是特意挑过的好料。
"香姐!"
清脆的童声惊得她差点把竹条掉在地上。
转头望去,邻居家的阿福正扒着仓库破门,圆滚滚的脸挤成个包子,鼻尖沾着草屑。
他怀里抱着一叠旧报纸,边角卷得像朵喇叭花。
"我看你在翻破烂儿!"阿福颠着报纸跑过来,"我娘说旧报纸能垫鞋底,你要吗?"他仰起头,小褂子的纽扣掉了两颗,露出白生生的肚皮,"昨儿我偷翻了灶房的浆糊罐,没被发现!"
林菊香接过报纸,指尖触到报纸上的铅字——是去年的《霞浦日报》,头版标题还剩半截:"...台风预警"。
她忽然笑了,把阿福额前的乱发拢到耳后:"阿福真乖,这报纸比糖块还金贵。"
阿福的小脸红得像煮透的虾:"那...那我明儿再给你拿!"他倒退着往外跑,破胶鞋踩在碎瓦片上叮当作响,"我家还有旧年画!"
仓库里重新安静下来。
林菊香把油纸铺在竹条上比划,竹条刚好能弯成半圆,用麻绳扎紧后,骨架就有了雏形。
她蘸了阿福偷来的浆糊,把旧报纸一层层贴在竹条上——第一层是《霞浦日报》,第二层是带年画的《儿童画报》,第三层是印着"福"字的包装纸。
浆糊的米香混着报纸的油墨味,在空气里漫开,恍惚又回到爷爷的竹编摊前,那时她总蹲在旁边,看爷爷往竹篓里刷浆糊,说这是"给篓子穿棉袄"。
月亮爬上晒谷场的老榕树时,林菊香的竹篓己经有了模样:外层是油布,中间裹着三层旧报纸,最里层垫着软草——这样既透气又防潮。
她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这才发现灶房的灯还亮着。
"妈?"她捧着竹篓走进屋,正撞见母亲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捏着针线。
煤油灯在风里晃,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比平时瘦了一圈。
林母抬头,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她没说话,只把竹篓接过去,指尖沿着接缝处摸了一圈,然后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小铁罐——是桐油。"你爷爷编竹器,最后都要刷层桐油。"她用旧牙刷蘸着桐油,沿着报纸和竹条的缝隙慢慢涂,"报纸经得住潮,可缝儿里进了水,还是要烂。"
桐油的气味有点冲,林菊香却觉得比任何香粉都好闻。
她看见母亲的手指——指节肿得像小萝卜,指甲盖泛着青,那是给人洗了二十年衣服留下的。
有次她给母亲捏手,摸到指腹的老茧硬得硌手,母亲却笑着说:"这是保姆的勋章。"
"妈,你手疼不疼?"她轻声问。
林母涂桐油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你爷爷说,手疼是因为在做活计,做活计的手,疼得值当。"她把竹篓推回林菊香怀里,"明儿试试看,要是漏了水,咱们再补两层报纸。"
深夜,林菊香躺在木板床上,把竹篓抱在胸口。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篓子上,那些旧报纸的字迹模模糊糊,却像爷爷的手在轻轻拍她。
她听见母亲在隔壁床翻身,稻草床垫发出"吱呀"的响,像是在说:"睡吧,明儿海在等你。"
窗外的海风声突然大了些,她摸黑把竹篓往床头挪了挪。
明天要赶早潮,得把竹篓里的软草再晒一晒——对了,还要往缝里塞点棉花,省得海货硌着。
她迷迷糊糊想着,眼皮越来越沉,最后一丝清醒是:"爷爷,明儿我背新篓子去滩涂,你在天上看着啊。"林菊香天没亮就醒了。
窗纸泛着鱼肚白,她摸黑把竹篓从床头抱到灶前,就着月光又检查了一遍——桐油刷过的接缝在夜色里泛着乌亮的光,软草铺得整整齐齐,连最角落的棉絮都没移位。
母亲起夜时见她蹲在地上,用袖口擦了擦她额角的汗:"潮讯是卯时三刻,来得及。"
浅滩的晨雾还没散透,她赤着脚踩上滩涂,凉意从脚底窜到后颈。
竹篓压在背上沉甸甸的,却不像从前的破篓子总往下滑。
她弯腰捡第一只花螺时,特意侧过身让篓口对着浪头——小半尺高的潮水漫上来,打湿了裤脚,篓子却稳稳立在脚边,水珠顺着油布外层"滴答"滚落,没渗进半分。
"花螺,花螺,莫要睡。"她哼着爷爷教的赶海调,指尖在礁石缝里一勾,带出只巴掌大的花螺。
放进篓子前,她特意把螺壳在掌心蹭了蹭,螺肉立刻缩进壳里,触须却还颤巍巍的——活泛得很。
日头爬过渔船桅杆时,篓子己经半满。
她蹲在退潮后的水洼边,掀开最上层的软草——花螺们挤成一团,有的正往草缝里钻,有的用螺壳互相轻碰,哪有半分闷死的蔫样?
林菊香鼻子一酸,伸手摸了摸竹篓的接缝,油布下的旧报纸还干干爽爽,《霞浦日报》的铅字透过软草印在掌心,像爷爷在拍她手背。
"成了!"她对着海平线喊了一嗓子,惊起几只白鹭。
裤脚的海水被太阳晒得发烫,可她走得比涨潮还快——今天不去李阿贵的杂货店。
李阿贵的店是村里唯一的收购点,从前总把秤砣往怀里挪半寸:"潮间带的花螺能值几个钱?
五毛一斤顶天了。"上回她捧着半篓青蟹去,他捏着蟹钳晃了晃:"壳上有疤,算你八块。"可昨儿在晒谷场,她听见收渔网的老陈头说,镇里集市的收购商给的是"足斤足两,现钱现结"。
镇集市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林菊香的胶鞋踩出"吱呀"的响。
她在海鲜摊最里头站住,背篓往地上一放,就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头凑过来:"小闺女,赶早潮的?"
"花螺、泥螺,还有半篓跳跳鱼。"她掀开软草,花螺的触须立刻在晨光里晃动。
老头掏出杆老秤,秤砣刚挂上就挑眉:"得嘞,三斤八两。"他从蓝布衫口袋里摸出叠块票,数了三十二张:"花螺五块一斤,跳跳鱼八块,够实在吧?"
林菊香攥着钱的手发颤——上回李阿贵收她三斤花螺,只给了七块。
老头指了指竹篓:"这篓子讲究,油布衬报纸,透气又防潮。
我收了二十年海货,头回见这么会疼海货的闺女。"
日头升到头顶时,消息像涨潮的海水漫进沙江村。
阿福颠着小短腿冲进李阿贵的店:"贵叔贵叔!
香姐在镇里卖了三十二块!"李阿贵正给盐罐贴标签,手一抖,盐撒了满地。
他蹲下身捡盐,指甲缝里沾着白花花的颗粒,嘴里却硬邦邦的:"女娃子懂什么?
镇里的秤能有准头?
过两天海货臭了,还不是得求我。"
林菊香回村时,正撞见李阿贵蹲在店门口敲煤球。
他抬头瞥了她一眼,又低头戳煤:"哟,发大财了?"她笑了笑,把竹篓往肩上提了提——篓底还沾着镇集市的青石板灰。
晚饭是母亲煮的海蛎面线。
林菊香把三十二块钱摊在八仙桌上,纸币边角还带着集市的烟火气。
母亲用布巾擦了擦手,一张一张数:"够给你爹抓三副药了。"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忽然说:"明儿我想去滩涂那头看看,听说那儿的石斑鱼多。"
深夜,林菊香翻出压在枕头下的旧本子。
封皮是爷爷用烟盒纸糊的,里面记着潮汛时间、海货位置,还有歪歪扭扭的数字——上个月卖了五回,最多的一回是李阿贵给的十三块。
她摸出铅笔,在最新一页写上:"十月初七,新篓子首用,花螺三斤八两,跳跳鱼一斤二,得银三十二元整。"
铅笔尖在"三十二"上顿了顿,她又添了句:"镇收购商言,石斑鱼收购价三十元一斤。"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本子上,数字泛着暖黄的光,像海浪在纸上起伏。
她合上本子时,听见远处传来海风声,混着母亲的梦呓:"菊香,慢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