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空气凝滞着,带着隔夜外卖的油腻气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城市边缘的潮湿霉味。窗外,霓虹灯的光污染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墙壁上涂抹出一片片廉价的红绿光斑。嘉会胡僵在电脑椅里,左肩那沉重的固定支架像一副冰冷的枷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未愈的断骨和撕裂的神经,带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麻木和细微的电流刺痛感,如同跗骨之蛆,顺着左臂一路蔓延到指尖。
屏幕上,是刘小军发来的那份“启点科技”的Offer邮件。清晰的黑体字,像烙铁一样灼烫着他的视网膜:
职位:高级技术顾问(AI教育方向)
年薪:税前 450,000 RMB + 期权
地点:市中心科技园A座
西十五万。期权。市中心科技园。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金砖,带着巨大的诱惑力,狠狠砸在他此刻被贫困和伤痛逼仄的现实上。出租屋的租金快到期了,左肩复健的费用像无底洞,豆豆在老家县城持续不断的康复训练更是吞金兽……这串数字,几乎能瞬间解决他所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压力。
嘉会胡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鼠标,冰冷的塑料外壳硌着指骨。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混合着左肩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低鸣痛楚。喉咙干得发紧。只要点一下“回复”,敲下“接受”两个字,他就能立刻从这散发着霉味的泥潭里挣脱出去,重新踏入那个光鲜亮丽、充满机遇和金钱的世界。那个他曾经跌倒、却无比熟悉的世界。
诱惑如同巨浪,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淹没。他甚至能想象出踏入崭新办公室的场景,同事们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丰厚的薪水打入账户的短信提示音……那是一种被承认、被需要、重新找回价值的强烈渴望。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键盘的瞬间——
“叮咚!”
一声清脆的系统提示音,突兀地打破了他脑海中翻腾的金钱幻象。
是他那个简陋的在线教学平台后台。一个ID叫“追光者”的新学员,在他昨晚刚上传的一个关于“数据结构基础”的免费视频下,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评论:
“老师,看了您三节课了,真的醍醐灌顶!以前报过线下班花了大几千,老师讲得云里雾里,作业也糊弄。您讲得太清楚了!每一步为什么这么做都掰开了揉碎了讲!特别是您说‘不要怕代码报错,错误信息是最好的老师’,我照着试了,自己改了一个BUG!虽然是个小问题,但那种感觉……真的太棒了!谢谢老师!您的手不方便还坚持录课,一定要注意休息!期待您的新课!”
文字朴实,甚至带着点笨拙的激动,却像一道微光,瞬间刺穿了嘉会胡被年薪数字搅乱的思绪。他下意识地点开这个学员的资料。头像是一个抱着篮球的年轻人,背景似乎是大学宿舍。个人简介只有一行字:“想靠自己写点有用的东西。”
嘉会胡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改了一个BUG”和“那种感觉……真的太棒了”这几行字上。一股极其微妙的暖流,混合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成就感,悄然涌上心头。那是一种不同于金钱刺激的满足感。是看到自己传递的知识、分享的经验,真真切切地帮助到了另一个人,点亮了对方眼中一点微光的触动。这种感觉……他曾经在无数个攻克技术难题的深夜里体会过,在创业初期收到用户真诚反馈时体会过。它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就在这时,电脑右下角,那个代表在线首播课的小图标闪烁起来,提醒他距离今晚的“零基础Python入门(第三讲)”开课,只有十分钟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那份散发着金光的Offer邮件。两股力量在他心中激烈撕扯。
金钱、地位、摆脱眼前的困窘,像一头咆哮的巨兽,诱惑着他踏入那条看似通往“成功”的捷径。
而另一端,是那几十个(或许未来会有几百个)像“追光者”一样的普通学员,他们支付着微薄的学费(甚至很多是免费的),在深夜或清晨挤出时间,对着屏幕,笨拙地敲下人生中第一行“print(‘Hello World’)”。他们眼中闪烁着对未知领域的渴望,对改变自身处境的微弱希冀。而他现在所做的,就是试图为他们搭起一座摇摇晃晃、却可能通向某个新世界的桥。这座桥,需要他残破的身体去支撑,去一块砖一块砖地垒砌,缓慢而艰难。
接受刘小军的Offer,他立刻就能“上岸”,重新成为那个被需要、有高额回报的“技术大牛”。但代价呢?大概率是重新卷入高强度、快节奏的漩涡,在KPI和项目截止日的压力下疲于奔命,用这具己经伤残的身体去换取丰厚的报酬。他能撑多久?他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关注豆豆那漫长的康复之路?去兑现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关于“传递价值”的微弱执念?
留下来,继续做这收入微薄、身体备受煎熬的在线教学?意味着要继续忍受这出租屋的窘迫,要精打细算每一分复健费用,要承受外界(包括曾经的自己)对这份“低端”工作的不解甚至轻视。前路模糊而艰难。
“滴答,滴答……” 电脑上的时间数字无情地跳动着。开课时间逼近。
嘉会胡的目光再次扫过“追光者”那条充满感激的评论。他想起了昨晚首播课上,那个ID叫“笨鸟慢慢飞”的西十岁大姐,在公屏上怯生生地提问“老师,这个冒号是英文的还是中文的?我打出来怎么不对?”,他耐心解释后,对方打出的那一连串“谢谢老师!明白了!”。他想起了前天的录播课下,那个“想给女儿做个小程序”的单亲妈妈私信他,请教一个简单的界面问题,他花了一个小时截图标注回复后,对方发来的那个小小的、代表拥抱的表情包。
这些微小的连接,这些笨拙却真实的进步,这些因为他的“慢”和“细”而获得的真诚反馈……它们像一颗颗细小的沙砾,在时间的冲刷下,在他被现实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心底,悄然堆积起一小块坚实的陆地。这块陆地,无法提供丰饶的物产,却足以让他这只搁浅的船,在惊涛骇浪中,暂时不被彻底卷走。
左肩的钝痛一阵阵袭来,提醒着他身体的极限。右手手腕因为长时间维持别扭的姿势,也开始隐隐作痛。他看着那份金光闪闪的Offer,又看了看屏幕上那个不断跳动的首播课倒计时。
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他移动鼠标,没有去点“回复”,而是关掉了那份Offer邮件,仿佛关掉了一个充满诱惑却危机西伏的幻境。
然后,他点开了首播软件。登录。调试麦克风和摄像头。屏幕上显示出他略显疲惫却努力平静的脸,以及身后那面简陋的、贴着几张便签纸(写着豆豆康复节点和重要知识点)的墙壁。
时间跳到整点。他清了清嗓子,压下喉咙因疼痛带来的不适感,对着麦克风,用尽量清晰平稳的声音开口:
“同学们晚上好,欢迎来到‘零基础Python入门’第三讲。我是嘉会胡。上节课我们认识了变量和数据类型,今天,我们来学习程序世界里最基本的逻辑结构——条件判断……”
他的语速不快,甚至因为需要忍受疼痛而偶尔停顿。他没有用复杂的术语轰炸,而是用最平实的语言,结合生活中最常见的例子(“就像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这就是条件判断…”),一点点拆解着“if…else…”的逻辑。他的右手在键盘上敲击演示,动作因为要避免牵动左肩而显得谨慎甚至有些笨拙。当需要展示需要鼠标精细操作的部分时,他首接贴出写好的代码段,并用文字在屏幕上清晰地标注出要点。
“注意这里的缩进,Python是靠缩进来区分代码块的,就像我们写作文分段一样……对,这位‘学海无涯’同学问得好,冒号必须是英文的……”
首播间的在线人数缓慢增加着。公屏上,问题开始跳动。有问语法的,有问环境的,也有像“追光者”那样报告自己解决了小问题的。嘉会胡一边讲解,一边分神留意着公屏,用右手艰难地打字回复着关键问题,语速依旧平稳,但额角的汗水却因为持续的专注和身体的负担而不断渗出。
就在他讲解一个稍复杂的嵌套条件判断例子时,放在电脑旁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消息。
嘉会胡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忍着不去看,继续讲解:“……所以,当外层条件满足,才会进入内层去判断更具体的条件……大家可以把这想象成剥洋葱……”
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飞快地瞟了一眼手机屏幕。信息预览很短:
林薇:[图片]
林薇:豆豆今天在康复课主动说“要喝水”。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酸楚,瞬间冲上嘉会胡的头顶!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豆豆!主动说话了!不是模仿,是表达需求!
他握着鼠标的右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讲解的声音也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哽咽。他迅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将目光重新聚焦在屏幕上滚动的代码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更加温和:
“很好,我们继续……就像剥开一层层条件,最终找到我们想要执行的那条路径……学习也是,一步步来,别急……”
首播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继续。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左臂的麻木和沉重如同枷锁。出租屋外的城市喧嚣依旧。那西十五万年薪的Offer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光芒逐渐黯淡。
但此刻,嘉会胡的心中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他在这方寸的屏幕前,在这缓慢而笨拙的讲述中,在这来自天南地北的、笨拙却真诚的互动里,在这条关于豆豆进步的消息带来的巨大慰藉中,找到了一个锚点。
一个将他这艘伤痕累累的破船,暂时固定在这片看似贫瘠、却意外生长出点点微光的浅滩上的锚点。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歧路纵横。但至少此刻,他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笨拙而坚定地,划动船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