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终究没能积住。冬日的阳光带着一种虚弱的暖意,穿透城市上空灰蒙蒙的霾,无力地涂抹在冰冷的柏油路面和高楼玻璃幕墙上,蒸发着昨夜残留的湿痕。风依旧凛冽,卷起街角的枯叶和塑料袋,打着旋儿,发出萧索的呜咽。
市中院那扇厚重的青铜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尘埃落定的叹息。嘉会胡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左肩深处那永不停歇的钝痛,在骤然灌入的冷风刺激下,瞬间变得尖锐而清晰,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神经末梢一路刺向麻木的指尖。他下意识地用右手紧了紧旧羽绒服的领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台阶下,人群正在散去。记者们扛着机器追逐着检察官和雷队的背影,话筒像丛林般伸过去,嘈杂的提问声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旁听的人们三三两两议论着,脸上带着满足的唏嘘或事不关己的淡漠,汇入街道的车流人海。
结束了。
审判长那沉浑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被告人周振,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绑架罪(情节特别严重)、故意伤害罪(致人重伤)、非法持有枪支罪、强迫交易罪、妨害作证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无期。没收全部财产。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锚,轰然落下,砸在周振那精心构筑的帝国废墟之上,也砸在嘉会胡空荡荡的心湖里,激不起多少波澜,只留下一圈圈冰冷的、沉重的涟漪。
他赢了?正义得到了伸张?那个将他拖入地狱、毁掉他家庭、几乎夺走他儿子生命的恶魔,将在铁窗后耗尽余生。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地方,依旧像被挖空了一样,灌满了冰冷刺骨的风?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没有解脱的释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无处着落的虚无感。
目光下意识地在台阶下散去的人群中搜寻。他看到了雷队,正被记者围住,表情严肃地说着什么。看到了公诉人团队,步履匆匆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公务车。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法院侧门不远处。
林薇抱着豆豆,站在一辆打着双闪的白色康复中心商务车旁。豆豆的小脸埋在林薇的颈窝里,头上戴着那顶柔软的毛线帽,只露出小半个苍白的侧脸。他似乎睡着了,又或者只是安静地蜷缩着,小小的身体被一件厚实的羽绒服包裹得严严实实。林薇背对着法院的方向,微微低着头,脸颊贴着豆豆的帽子,一只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头,勾勒出一个沉默而疲惫的剪影。
女心理专家站在旁边,低声对林薇说着什么,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林薇偶尔轻轻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怀里的豆豆,也没有……回头看向法院高高的台阶,看向台阶上那个形单影只、肩膀塌陷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嘉会胡的鼻尖。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喉咙却像被冰冷的铅块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走下台阶,想靠近一点,哪怕只是看看豆豆熟睡的小脸。但脚下如同生了根,左肩的剧痛和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她们的世界,似乎己经彻底关上了通往他的门。那场惨烈的审判,豆豆在法庭上撕心裂肺的指认和哭嚎,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不仅烫在周振的罪状上,也深深烙印在她们母子伤痕累累的心上,成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而他嘉会胡,这个无法保护妻儿、甚至某种程度上将她们拖入这场灾难漩涡的男人,连同他那具残破的身体,都成了那道伤疤的一部分,成了她们急于逃离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商务车的车门被拉开。女心理专家先上了车。林薇抱着豆豆,动作轻柔地准备上去。就在她抬脚的瞬间,她的身体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那抱着豆豆的手臂,无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然后,她抱着孩子,弯腰钻进了车厢。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嘉会胡所有试图靠近的目光。白色的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台阶上,只剩下嘉会胡一个人。冬日的阳光毫无温度地照在他身上,在他脚下拉出一道深黑、孤首而扭曲的影子。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吹过他空荡荡的袖管(左臂依旧被固定支架束缚在衣服里),带来刺骨的寒意。法院庄严的建筑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身体深处那持续的低鸣痛楚,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他慢慢抬起右手,不是去揉那疼痛的左肩(揉也无济于事),而是有些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从羽绒服的内袋里,掏出了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
屏幕亮起,幽光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昨天深夜,林薇发来的。照片上,豆豆躺在康复中心温暖的小床上,似乎己经睡着了。他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画纸的一角。画纸被小心地展开了一部分,露出的画面上,依旧是那三个歪歪扭扭手拉手的小人。只是这一次,左边那个代表“爸爸”的小人,肩膀上,被豆豆用黑色的蜡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
一个代表疼痛、伤痕、不完美的“×”。
嘉会胡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黑叉,指尖冰凉。豆豆在用他稚拙的方式,理解着、表达着他所承受的痛苦。那幅画,不再是逃离法庭前温暖的“全家福”,而是包裹着沉重现实、带着伤痕印记的无声诉说。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林薇,是他那个简陋在线教学平台的后台推送。一连串,好几条。
“您发布的付费课程‘Python爬虫实战(中级)’己有17人购买!”
“学员‘追光者’完成了您的课程‘递归算法精讲’,并留言:醍醐灌顶!谢谢老师!”
“学员‘笨鸟慢慢飞’向您发起了1对1答疑预约,时间:今晚8点。”
“学员‘向阳而生’在论坛分享了学习笔记,引用了您的课程内容,获得大量点赞!”
清脆的提示音在空旷的台阶上显得格外清晰。屏幕上跳动的订单数字和学员留言,像一串被点亮的、微弱的星火,在嘉会胡眼前这片冰冷的荒原上,顽强地闪烁着。
身体依旧疼痛。左肩的沉重与麻木如同枷锁。寒风依旧刺骨。林薇带着豆豆离开的车影,仿佛还在视网膜上残留。
但此刻,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那不是喜悦,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街道尽头那辆白色商务车消失的方向。目光似乎穿透了高楼和车流,落在那座遥远的、安静的小县城,落在康复中心那张温暖的小床上,落在豆豆紧紧攥着的、画着黑叉小人的画纸上。
然后,他收回目光,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不断跳动的、代表着信任与微薄收入的提示信息。看着“追光者”的感谢,看着“笨鸟慢慢飞”的预约,看着“向阳而生”分享的笔记。
风,卷着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空荡荡的左袖管。法院投下的巨大阴影,依旧笼罩着他。
嘉会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冬日冷冽的辛辣感,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破土重生般的平静与力量。他不再试图揉按那无时无刻不在疼痛的左肩,也不再望向那早己空无一人的街道拐角。
他握紧了那只还能灵活活动、此刻却承载着全部重量的右手。指尖因为寒冷而微微发僵,却异常稳定地,在手机屏幕上那个简陋的教学平台APP图标上,重重地点了下去。
登录。账号。密码。
屏幕的光映着他残破的肩,映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也映着他眼中那点名为“活着”和“前行”的、虽微弱却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的星火。
沉锚己落,旧船搁浅。但新的航程,就在这方寸的屏幕里,在这缓慢而坚定的前行中,悄然开启。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重却无比清晰地,走下那象征审判与终结的高高台阶,汇入了冬日城市喧嚣而冰冷的人潮之中。身影渐渐模糊,唯有那握紧手机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坚定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