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没有停歇的意思。公交车窗外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而冰冷的光斑，像是垂死挣扎的星辰。嘉会胡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骨髓。车厢里混杂着湿气、廉价香水和汗味，还有乘客低声交谈的嗡嗡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嘈杂和窒息。他把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外界的一切。然而，脑海里翻腾的只有那刺眼的银行余额、刘小军惶恐的脸、揉成一团砸在墙上的“上市计划图”，以及林薇那条像冰锥一样的短信。
“妈又催问手术费，你那边到底怎么样？”
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豆豆，他五岁的儿子，那双总是亮晶晶、充满信任地看着他的眼睛……手术费。他抵押了房子，钱呢？大部分都填进了那个名为“梦想”实则深不见底的黑洞，剩下的几千块，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公交车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这里曾是单位分的福利房，嘉会胡父母住了大半辈子。林薇和孩子也暂时挤在这里，因为他们的婚房——那套倾注了双方家庭积蓄、如今却被他抵押出去的商品房——早己不属于他们了。嘉会胡拖着沉重的脚步下车，冰冷的雨水再次将他包裹。小区的路灯昏黄，光线被密集的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水泥路面上积着浑浊的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光影。
他走到熟悉的单元楼下，抬头望去。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那是“家”的标记，曾经是他最渴望的归宿，此刻却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让他望而生畏。他站在楼道的阴影里，迟迟没有上去。雨水顺着头发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滩水渍。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晚饭残留的油烟气息。
最终，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决绝，踏上了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灌满了铅。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的瞬间，一股暖流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与楼道里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客厅的灯光有些刺眼。小小的客厅里，儿子豆豆正坐在地垫上，专心致志地搭着积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听到开门声，小家伙立刻抬起头，小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像阴雨天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
“爸爸！爸爸回来啦！”豆豆丢下积木，迈着小短腿，兴奋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嘉会胡湿漉漉的腿。
嘉会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愧疚瞬间淹没了他。他僵硬地弯下腰，想摸摸儿子的头，却看到自己湿透、冰凉的手，又缩了回来。他怕把寒气过给孩子。
“豆豆乖，爸爸身上湿，别抱。”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爸爸，你看我搭的大城堡！”豆豆丝毫不在意爸爸的狼狈，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积木，小脸红扑扑的。
这时，厨房的门开了。林薇系着围裙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居家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的目光，在接触到浑身湿透、脸色灰败、眼神躲闪的陈默时，瞬间凝结了。
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般的质问，也没有刻薄的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一种被反复蹂躏后近乎麻木的疲惫。那疲惫像是刻进了她的眼角眉梢，让原本清秀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厨房透出的灯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个单薄而倔强的剪影，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豆豆感觉到气氛不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小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怯生生的不安，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嘉会胡湿冷的裤腿。
“回来了？”林薇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嘉会胡艰难地应了一声，喉咙发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还在滴水的鞋子上，在地板上留下两小片深色的水渍。
“吃饭了吗？”林薇又问，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
“没……不饿。”嘉会胡低声道。他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林薇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嘉会胡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局促地站在玄关。他想换鞋，却发现鞋柜旁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行李袋。他的心脏猛地一沉。那是他的东西。上次回来拿换洗衣服时，他随手塞进去的几件衣服，现在看起来格外刺眼。
豆豆仰着小脸，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爸爸，你衣服湿了，会生病的。”
嘉会胡的心又是一揪。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豆豆乖，先去玩积木，爸爸去换衣服。”
豆豆懂事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他的积木城堡旁。
嘉会胡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他穿着湿冷的毛衣和裤子，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关上门。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脸，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搓了几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但刺骨的寒意只是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内心的绝望。
他磨蹭了很久才出来。林薇己经坐在小小的折叠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两菜一汤，一碗米饭放在她对面的位置。豆豆坐在他的小餐椅上，面前摆着他的小碗。
“吃饭吧。”林薇的语气依然平淡，没有看他。
嘉会胡走过去，坐下。饭菜的香气此刻闻起来有些令人反胃。他拿起筷子，却感觉有千斤重。
饭桌上只有豆豆小声咀嚼和勺子碰碗的声音。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沉重得让人窒息。嘉会胡几次想开口，想解释，想道歉，想说说那三千多块钱……但话到嘴边，看着林薇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妈今天又打电话了。”林薇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没有看嘉会胡，只是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声音低沉而疲惫，“豆豆的手术，不能再拖了。专家说，下个月是最佳时机，错过……效果就难说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医院那边在催缴费，押金就要五万。”
每一个字都像锤子，重重砸在嘉会胡的心上。五万！他账户里只有三千多块！他感到一阵眩晕，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
“钱呢？”林薇终于抬起头，目光首首地看向嘉会胡。她的眼神不再麻木，里面燃烧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还有一丝……绝望的哀求。“你当初抵押房子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那是为了公司周转，很快就能还上！你说豆豆的手术费绝对没问题！钱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豆豆被妈妈的吼声吓得一哆嗦，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妈……爸爸……”豆豆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陈默的心。
“钱呢？！嘉会胡！你告诉我钱去哪了？！”林薇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没有去擦，只是死死地盯着陈默，仿佛要穿透他，看清那个她曾经无比信任、如今却陌生得可怕的男人心里到底还剩下什么。
嘉会胡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砂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说钱被那个愚蠢的创业项目烧光了？说公司倒闭了，他一无所有了？说对不起？这些解释，在急需的五万块救命钱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残忍。
“我……”他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别说了！”林薇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汹涌而下。“我不想听！不想听你的借口！不想听你的难处！嘉会胡，你看看豆豆！看看他的眼睛！他需要手术！需要钱！那是救命的钱啊！”她指着哭得抽噎的儿子，声音因为激动和痛苦而扭曲，“你抵押的是我们的家！是豆豆未来的保障！你把它弄没了！弄没了！”
她的控诉如同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嘉会胡。他低着头，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囚徒，承受着这迟来的审判。每一句指责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让他无处遁形。是的，是他弄没了。他弄没了房子，弄没了积蓄，弄没了妻子的信任，甚至可能……弄没了儿子的健康。
“钱……我会想办法……”嘉会胡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虚伪得可笑。
“想办法？你能想什么办法？！”林薇惨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绝望，“再去借？去骗？还是去偷？嘉会胡，我们还有地方借吗？亲戚朋友，哪一家没被你借过、被你拖累过？谁还敢信你？！”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告诉你，豆豆的手术费，你必须拿出来！下个月！必须！否则……”她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和决绝，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她不再看嘉会胡，转身快步走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沉重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陈默心上，也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豆豆压抑的抽泣声，和嘉会胡死一般的沉寂。他僵硬地坐在餐桌旁，面前的饭菜早己冰冷。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玻璃窗，也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那个他以为可以暂时躲避风雨的港湾，原来早己被他的失败所引发的风暴彻底席卷，只剩下一片狼藉和彻骨的冰冷。
他该怎么办？五万块……一个在他此刻看来如同天文数字的金额，像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怪兽，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他看着还在抽泣的儿子，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巨大的痛苦和无助感瞬间将他吞噬。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去安抚儿子，指尖却在离豆豆肩膀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他觉得自己肮脏、无能、不配。
就在这时，被他随手扔在湿外套口袋里的那个旧翻盖手机，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那刺耳的铃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嘉会胡的身体猛地一颤。会是谁？催债的？银行的？还是……那个他此刻最害怕面对的人？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件挂在门口、依旧在滴水的旧外套。那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像索命的符咒，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预示着一场新的、未知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