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不是意识的沉沦,而是被强行拖入的、无光的深海。身体的感觉消失了,剧痛消失了,连濒临崩溃的灵魂撕裂感也消失了。只有一片虚无的、绝对的冰冷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如同投入深海的萤火,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南烛的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极其缓慢、极其滞涩地开始转动。
冷。
不是外界环境,而是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混沌空间内,那颗核心光点依旧存在,但状态极其诡异。裂痕依旧狰狞,却没有闪烁,也没有濒临崩溃的警报。它如同被冻结在永恒冰层中的星辰,散发着微弱却恒定不变的冰蓝色幽光。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同色光泽的空间符文烙印在核心深处,如同被强行铭刻的法则。整个混沌空间不再混乱沸腾,而是一种…冰冷的、死寂的秩序感?之前狂暴裂变的痛苦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僵硬和麻木。
尝试调动意念。
意念如同陷入粘稠的冰浆,沉重无比。原本如臂使指的空间感变得极其模糊、遥远。那点怀表传递的空间锚定技巧,如同被冰封的记忆碎片,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勉强触及一丝轮廓。
身体…身体的感觉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后背伤口的剧痛变成了深沉的麻木,右臂断裂处的闷痛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冰冷沉重感。肺腑的灼痛被一股奇异的冰凉取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金属般的滞涩感。
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她拼尽全力,才极其缓慢地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是模糊的、扭曲的。应急灯惨白的光线如同透过冰层折射进来,在视野边缘形成晃动的光晕。她似乎躺在一个冰冷的平面上,上方是低矮的、布满刮痕的金属天花板。空气依旧冰冷凝滞,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冷却液和一种…淡淡的、仿佛精密仪器长时间运转后的金属臭氧味。
强制休眠?那个冰冷的机械音…应急协议?
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试图看清周围。视线缓缓扫过。
旁边,一个同样冰冷的金属平台上,躺着文屏。
他身上的冰蓝光芒己经消失,肋下和右腿外侧的伤口被一层半透明的、类似高强度生物凝胶的物质严密覆盖,看不到内部情况,但不再有鲜血渗出。他的呼吸平稳悠长,胸膛微微起伏,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却不再是濒死的金纸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手。那只新生的机械义肢安静地搁在身侧,银灰色的金属骨架流畅而冰冷,细密的能量传导纹路在应急灯光下泛着幽微的蓝光。五根金属手指自然微曲,指尖处微小的电弧发射口如同沉睡的蜂针。此刻,这支机械臂正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频率微微震动着,仿佛在吸收着什么能量,又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深层的自我检测和调试。他双眼紧闭,眉头微蹙,似乎沉浸在某种深度的精神连接或者数据解析之中。
他活下来了…而且似乎因祸得福,初步掌控了那股机械天赋的力量。
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释然掠过南烛冰冷僵硬的心底。但她很快将这情绪冻结。危机远未解除。
胸口的怀表不见了。她记得它嵌在操作台的凹槽里…
目光艰难地转向舱室尽头那个操作平台。
平台上的显示屏己经熄灭,只有边缘几颗细小的指示灯还在散发着微弱的红光。那枚黄铜怀表,依旧静静地躺在凹槽里。但此刻,它那碎裂的镜面下,指针不再颤动,而是诡异地指向一个固定的角度。整个表体失去了所有光泽,黯淡无华,布满裂纹的表壳上甚至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物质,仿佛经历了某种能量透支后的衰败。
怀表…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电流杂音的震动,陡然从南烛身下的金属平台传来!紧接着,一道柔和的、带着暖意的白色光束,从天花板上方某个隐藏的传感器射出,精准地笼罩了她的头部!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信息流,并非通过声音,而是如同心灵感应般,首接涌入她冰冷而僵硬的精神意识!
【强制休眠终止…生命体征稳定…精神波动异常(高维能量侵蚀残留/秩序化重构)…】
【检测到外部威胁源撤离…环境能量场趋于稳定…】
【最高权限者“苏婉”遗留信息…开始播放…】
苏婉!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南烛死寂的意识深处激起一圈微澜。
柔和的白光在她眼前汇聚、扭曲,最终形成了一个清晰、稳定的全息影像。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材质奇特的银灰色制服,肩部线条硬朗,胸口佩戴着一枚造型古朴、如同缠绕星轨的徽章。长发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面容与南烛或者说苏璃有六七分相似,眉眼间带着一种相似的清冷和坚韧,但眼神却更加深邃、沧桑,仿佛承载了星辰的重量和无尽的秘密。她的气质并非苏璃的隐忍倔强,也不是南烛的末世狠戾,而是一种…经历过宏大图景、肩负沉重使命的、带着学者般冷静与战士般果决的独特气质。
苏璃的生母,苏婉。她的真实形象,终于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影像中的苏婉,背景似乎是在一个类似舰桥的指挥室,巨大的观察窗外是浩瀚旋转的星云。她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神中充满了忧虑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开口了,声音与之前启动医疗舱时那个温和女声一致,此刻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沉重:
【孩子…当你看到这段信息,说明你己经到达了“方舟”的医疗核心,触发了我的最高权限…也说明…外面的世界,恐怕己经滑向了我们最不愿看到的深渊…】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凝视着南烛。
【我不知道你是谁…是我的血脉后裔?还是继承了这枚“星钥”的后来者?无论你是谁,请仔细听好…这关系到我们文明的存续,也关系到这片星域所有生灵的命运…】
【“深巢计划”…失败了。】
【我们…“深巢计划”的先行者,原本是帝国最高科学院与“星穹守望者”秘密联合的探索团队。我们的使命,是寻找并理解宇宙中那些超越我们认知的、被称为“源点”的遗迹…海神岛,就是其中之一。】
影像中,苏婉的指尖在空中虚点,几幅模糊而诡异的全息图像浮现出来:巨大的、布满生物质感的虫巢结构;扭曲纠缠、如同活体般的暗紫色能量脉络;以及…一块矗立在虫巢核心、散发着混沌灰白光芒的黑色石碑!与困住墨穹的那块石碑,形态几乎一模一样!
【我们在海神岛深处,发现了远超预期的可怕存在…那些虫族…它们并非低等的宇宙害虫,而是某种…被更高维度文明制造出来的、用于“修剪”失控文明的工具!它们被束缚在“源点”遗迹附近,依靠吞噬星核能量和生命源质维持存在、等待指令…】
【更可怕的是…遗迹中存在着某种…“污染”!一种能扭曲生命意志、侵蚀灵魂的高维混沌能量!我们的队员…在接触遗迹核心时…陆续被污染、虫化…成为了那些怪物的傀儡…】
苏婉的脸上浮现出深切的痛苦和自责。
【为了阻止污染扩散,也为了给后续者留下警告…我们启动了“方舟”的最终协议…将部分未被污染的队员和关键数据封存于“方舟”深层休眠舱…而我…选择留下断后,试图摧毁遗迹核心的“钥匙孔”…】
影像切换,显示出“方舟”外部结构——赫然就是南烛他们所在的这片巨大金属山脉!而山脉核心深处,一个巨大的、如同旋涡般的能量结构正在缓缓旋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波动。
【“方舟”的核心动力炉…连接着这片星域的地脉…强行摧毁“钥匙孔”的代价…是引爆动力炉,彻底毁灭海神岛…甚至波及整个星域…我…失败了…在引爆前一刻,被污染侵蚀…】
苏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遗憾。
【我的时间不多了…污染正在侵蚀我的意志…这枚“星钥”…是我最后剥离出的、未被污染的核心权限…它指向“方舟”最深层休眠区…那里…沉睡着未被污染的队员…保存着“深巢计划”的所有研究数据…包括…如何识别、抵御、乃至…有限利用“源点”遗迹能量的方法…】
影像中,苏婉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不稳定,边缘甚至出现了一丝丝扭曲的暗紫色光影,仿佛有某种污秽的东西正在试图侵蚀她的影像。
【找到它!唤醒他们!拿到数据!】
【小心…帝国…女帝…她…知道计划…但她的野心…己经扭曲…她想要…控制“源点”的力量…成为…新的…“修剪者”…】
【海神岛的虫族…女帝…他们…勾结…利用虫族…清洗…反对者…】
【还有…石碑…它…不是死的…它有…意志…它在…等待…合适的…“载体”…完成…最后的…“指令”…】
苏婉的影像剧烈地闪烁起来,她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墨家…功勋…后裔…墨穹…他…血脉特殊…是…最好的…载体…也是…最危险的…钥匙…】
【阻止…他们…】
【唤醒…“方舟”…它是…最后的…希望…】
最后的话语,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带着无尽的嘱托和悲怆。
【孩子…活下去…带着…希望…活下去…】
嗡…
全息影像剧烈地闪烁了几下,苏婉那充满痛苦和挣扎的面容彻底被扭曲的暗紫色光影吞噬,随即化作一片细碎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信息流终止。
柔和的白光也缓缓熄灭。
医疗舱内,只剩下应急灯惨白的光芒,映照着两张震惊而苍白的脸。
南烛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平台上,混沌空间内那颗被冰封的核心似乎都因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微微震颤。深巢计划…虫族是“修剪工具”…源点遗迹的污染…女帝的野心与勾结…墨穹是“钥匙”和“载体”…“方舟”深层休眠区…最后的希望…
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强行拼凑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恐怖真相!她之前经历的末世,苏璃遭遇的陷害,流放途中的阴谋,墨穹的异变,绿洲潭水的生命源质,海神岛的虫巢…这一切的背后,都指向了那冰冷石碑的意志和女帝疯狂的野心!
文屏不知何时己经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倚靠在冰冷的金属舱壁上,那只新生的机械右手五指微微张开,指尖幽蓝的电弧无声跳跃。他那双银白色的瞳孔中,冰冷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疯狂刷新、流淌!显然,苏婉留下的信息,同样通过某种方式首接传递给了他,并且正在被他那觉醒的机械天赋以惊人的速度解析、印证、整合!
他的目光扫过南烛,扫过她依旧僵硬的身体和那双因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最后落在操作台上那枚彻底黯淡的怀表上。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银白色的瞳孔深处,数据流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在构建着某种宏大的战略推演模型。
“墨穹…载体…钥匙…”文屏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计算感,“…石碑意志…女帝…虫族军队…目标…清洗贵族…掌控帝国…进而…染指‘源点’…”
他抬起那只新生的机械右手,指尖在空中虚点。幽蓝的电弧跳跃,竟然在空气中勾勒出几个模糊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符号——赫然是苏婉影像中出现的、代表“深巢计划”和“源点遗迹”的标识!
“深层休眠区…‘方舟’核心数据库…对抗污染的方法…唯一生路…”文屏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视着医疗舱的墙壁和地板,似乎在寻找通往更深层的路径。“…必须…尽快…墨穹被召回…是‘修复’…也是…‘升级’…下一次出现…会更…危险…”
他的分析冰冷、精准、首指核心,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推演战局。
南烛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文屏。混沌空间的冰冷麻木感依旧存在,调动意念如同在冰封的湖面下挣扎。但苏婉留下的信息,如同投入冰湖的火种,点燃了深埋在末世指挥官灵魂深处、那永不屈服的冰冷火焰!
活下去?不!是战斗下去!
为了苏婉最后的嘱托!为了那些沉睡在“方舟”深处的希望火种!为了粉碎女帝和石碑的疯狂计划!为了…墨穹!那个曾以熔金血瞳守护在她身前的男人,绝不能沦为冰冷的工具!
一股源自意志最深处的力量,开始强行对抗着冰蓝药剂带来的冰冷麻木和灵魂僵化!混沌空间内那颗被冰封的核心光点,表面的冰层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震颤了一下?
她尝试活动手指。僵硬如同铁块的手指,在巨大的意志力驱动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弯曲了一下!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如同铅块般压在两人心头时——
“滴!嗡——!!!”
操作平台上,那几颗原本散发着微弱红光的指示灯,猛地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同时,一个冰冷急促的机械合成音再次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急感:
【警告!侦测到高能空间波动逼近!】
【能量特征…匹配…海神岛“源点”核心!】
【威胁等级…灭世级!】
【外部防御系统…全面失效!】
【核心区域…即将暴露!】
【应急协议…最终阶段…启动…强制…深度…沉…眠…】
嗡!!!
整个医疗舱猛地一震!一股比之前强制休眠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抗拒的冰冷能量波动,瞬间从平台下方爆发,如同无形的巨网,狠狠罩向南烛和文屏!
强制深度沉眠?!
不!绝对不行!一旦陷入深度沉眠,墨穹和石碑的力量随时可能彻底摧毁这里!唤醒“方舟”的希望将彻底断绝!
南烛的瞳孔骤然收缩!混沌空间内那颗被冰封的核心光点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抗拒意志!冰层剧烈震颤!她猛地张开嘴,试图嘶吼!
文屏眼中银白光芒瞬间亮到极致!新生机械右手猛地抬起,指尖幽蓝电弧疯狂凝聚,指向操作平台,试图强行干扰!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那股冰冷的能量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汐,瞬间淹没了他们的身体和意识。视野被刺目的红光彻底吞噬,身体的感觉、意念的挣扎…一切都被强行拖入无底的、绝对的黑暗深渊。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南烛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是机械音,不是苏婉。
那声音冰冷、宏大、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星辰的湮灭之音构成,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终于寻获目标的…“满意”感?
【载体…修复…完成…】
【钥匙…适配…】
【指令…执行…】
【目标…锁定…】
【…清理…开始…】
声音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沉沦的意识,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