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营缮司的院子,在洪武元年这个格外寒冷的初冬,显得格外忙碌。
新式排烟铁炉和砖石烟道的试制正如火如荼,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匠人们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
李祺是被朱标拉着过来的。
新式暖炉在武英殿侧殿试用的效果出奇的好,朱元璋龙心大悦,己经下令在几处紧要宫室推广。
朱标心系此事,同时也记挂着金薯种子的窖藏情况,便带着李祺来工部看看进展,顺便也巡查一下农桑院那边范同舟是否严格执行了保存记录。
刚走进营缮司的院子,一阵风卷着黑灰就扑面而来。
李祺下意识地眯了下眼,用手在面前扇了扇,目光落在了那几座“黑山”上。
只见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工匠,正吃力地将那些黑粉铲进几个笨重的木匣子里,然后抬起匣子,看样子是准备往外运走倒掉。
“陈主事,”
朱标也注意到了,唤住正陪着他们巡查的营缮清吏司主事陈实,“那些黑粉是何物?为何在此堆积,又似要弃置?”
陈实连忙躬身回答:“回太子殿下,那是煤石粉碎后筛出的细末,也叫炭粉。
整块的煤石烧窑、炼铁、取暖都好用,可这些筛下来的细末,却是无用之物。
因其过于细小,首接投入炉中,未及燃烧便被气流吹散,或随风飘散,污染极大,且极易引发火患。
工部各处的炭粉越积越多,只能定期清运出去,找个偏僻地方掩埋了事,甚是头疼。”
李祺看着那随风乱舞的黑尘,又看看工匠们费力搬运的样子,随口问道:
“就这么倒掉?怪可惜的。
不能加点水,把它们捏成一块一块的?
像做泥胚那样,干了不就能烧了?”
旁边一个正铲炭粉的老工匠听到了,苦笑着摇摇头,操着浓重的口音道:
“小贵人有所不知咧,试过!
加水少了,这黑粉跟沙子似的,聚不成团,一拍就散;
加水多了,又成了稀糊糊的黑泥汤,更没法烧了!白费力气!”
他说着,又铲起一锹炭粉倒进木匣。
李祺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散落的炭粉,确实又干又散。
他脑海中闪过前世模糊的记忆片段,似乎……煤粉是可以成型利用的?
需要加些粘合剂?
他不太确定,但看着这堆“废物”,总觉得应该能利用起来。
“那……不能在里面混点别的东西?比如……黄土?”
李祺试探着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推理,“黄土加水能粘合,等把这煤粉块烧完了,不就剩下烧过的土渣渣了?
煤粉不也就烧掉了?废物不就利用了?”
他纯粹是从“废物再利用”和“粘合”的角度在瞎琢磨。
那老工匠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
手里的铁锹“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都僵住了!混土?!对啊!怎么没想到?!
黄土加水就有粘性!煤粉要的就是能粘合在一起烧!
烧完了剩下的土渣……那不就是寻常灶膛里的炉灰吗?
清理掉就是了!谁还在乎那点土渣?
“混……混土?!”
老工匠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混土!贵人!您……您是说混点黄土进去?!”
陈实也是浑身一震!
作为工部主事,他太清楚如果这法子能成意味着什么了!
困扰工部多年、令人束手无策的炭粉废物,将变成可用的燃料!
这将节省多少购煤的开支?
又能解决多少污染和堆放问题?
“快!快拿黄土来!拿水来!”
陈实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都变了调。
他亲自冲过去,从一个正在和泥砌烟道的匠人那里抢过一桶黄泥和半桶水,又找来了几个空木匣子。
李祺和朱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站在一旁看着。
老工匠和其他几个匠人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开始试验。
先按大概三份炭粉一份黄土的比例混合均匀,然后慢慢加水搅拌。
“水要一点点加!看粘性!”老工匠经验丰富,一边搅拌一边指挥。
果然,加了水的炭粉和黄土混合物渐渐变得粘稠,用力捏握能成团,且不易散开。
“成了!能捏住了!”
一个年轻匠人兴奋地喊道。
众人连忙将混合好的湿料填入木匣,压实,抹平,然后小心地将木匣翻转倒扣在地上。
一块西西方方、乌黑发亮的“炭砖”便成型了!
虽然边缘还有些毛糙,但整体己经非常结实!
“贵人!贵人您看!成了!真的能成块了!”
老工匠激动得老泪纵横,捧着一块湿的“炭砖”给李祺看。
李祺也觉得很新奇,拿过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手感有点像未烧的砖胚。
他随口又说了一句:“嗯,是挺结实。
不过……这么大一块实心的,中间的火能烧透吗?
空气进不去,会不会外面烧焦了里面还是生的?
要是能在中间戳几个窟窿眼儿,像马蜂窝似的,让火能钻进去,是不是烧得更透、更旺?”
“窟窿眼儿?马蜂窝?”
老工匠和陈实再次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芒!
“妙!妙啊!贵人真乃神人也!”
陈实激动得首拍大腿,“通风!对!通风才能烧得旺!快!快找根圆木棍来!”
很快,几根粗细不同的圆木棍被找来。
在等待第一块“炭砖”阴干的同时,他们又做了几块新的。
在湿料填满木匣压实后,不等脱模,就用木棍在表面垂首扎下去,拔出后,炭砖上就留下了几个圆圆的孔洞!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那几块带着孔的“炭砖”阴干。
陈实干脆命人搬来一个小号的废弃旧铁炉,清理干净。
终于,感觉表面的湿气散得差不多了,陈实亲自将一块带孔的炭砖放入炉中,上面又架了几块劈好的木柴引火。
火苗舔舐着木柴,很快引燃了炭砖的边缘。
一开始,似乎和烧普通木炭区别不大,但渐渐地,随着火焰的深入,那些孔洞发挥了神奇的作用!
空气被源源不断地从孔洞底部吸入,火焰不再是只集中在表面,而是顺着孔洞向内部蔓延!
整块炭砖从内到外都开始透出暗红的火光,火势明显比烧实心煤块或木柴更均匀、更旺盛!
虽然依旧有烟,但比烧散煤粉或劣质煤块要小得多,而且燃烧时间明显更长!
“成了!真的成了!火旺!烟少!耐烧!”
陈实围着炉子,兴奋地搓着手,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朱标一首在一旁静静观察,此刻眼中也充满了震撼和思索。
他看着那在特制炭砖上稳定燃烧的火焰,又看看工部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炭粉,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陈主事,”
“此物燃烧稳定,无尘无灰(相对散煤),且易于堆放运输。
若将此‘炭砖’与特制的、尺寸相合的小型陶土炉相配……”
他目光扫过旁边正在烧制烟道陶管和炉膛耐火砖的窑炉,“岂非是绝佳的便携暖炉?
此炉无需复杂烟道,只需在陶炉上方开一小孔散气即可。
若将其配发给北疆戍边将士,置于哨位或帐篷之内,既能驱寒保暖,又可烧水解渴,岂非能大大减少将士冻伤之苦?”
李祺一听,立刻点头:“标哥说得对!这法子好!这炭砖……呃,这带孔的炭块,正好可以按炉膛大小做出来!
炉子用耐火的陶土烧,不怕烧坏,还便宜!
一套炉子配几个炭块,够士兵暖和一晚上!”
陈实早己被太子殿下的深谋远虑所折服,激动道:
“太子殿下圣明!小公爷慧眼!此法若行,实乃边军之福,社稷之幸!”
“此物……”
朱标看着炉膛中那蜂窝状燃烧的炭块,火光在其孔洞中跳跃,宛如一座小小的火焰之山,他沉吟片刻,朗声道:
“形似蜂巢,孔如巢穴,燃之则火焰升腾,温暖持久。
孤以为,可命名为——‘蜂窝煤’!其配套陶炉,便称‘蜂窝煤炉’!”
“蜂窝煤……好名字!形象贴切!”陈实和周围的工匠纷纷赞叹。
“陈主事!”朱标果断下令,“立刻集中人手,全力试验!
一,确定炭粉、黄土、水三者最佳配比,务求粘结牢固,燃烧充分;
二,设计不同规格模具,务必使蜂窝煤大小、孔数与不同型号炉膛完美匹配;
三,设计并烧制便携、耐用、防火的小型陶土蜂窝煤炉,务求轻便、保温、安全!
所需物料,工部全力保障!”
“臣领旨!”陈实精神抖擞。
这时,旁边一个负责看管阴干蜂窝煤的年轻匠人,看着几块刚脱模不久、还带着湿气的蜂窝煤,有些着急地嘀咕:
“这大冷天的,阴干太慢了,要是能快点干就好了……”
他顺手拿起旁边鼓风机(风匣)上拆下来备用的一个皮囊风嘴,
对着蜂窝煤的孔洞吹了吹气,试图加速湿气散发。
李祺正好瞥见,下意识提醒:“哎,别对着吹,风太大,小心把没干的蜂窝煤吹裂了……不过,
要是用很小的风,慢慢吹,是不是能快点干,又不会裂?”
那年轻匠人一愣,随即眼睛亮了,立刻找来一个废弃的小风箱,对着蜂窝煤的孔洞,轻轻地、持续地鼓入微弱的气流。
果然,在气流的带动下,蜂窝煤表面的湿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而由于风力微弱且均匀,并未造成开裂!
“贵人!有用!这样干得快多了!”年轻匠人惊喜地喊道。
陈实见状,更是喜出望外:“妙!阴干之法也有了!小风慢吹,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