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事!安葬英灵,立祠褒忠!”霍延的声音斩钉截铁,“高司马!”
“在!”高奉立刻起身。
“着你主持,征调民夫工匠,于西门外五里,那片向阳的高坡之上,”霍延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个圈,“辟地建陵园!所有此战阵亡袍泽,无论军职高低,无论出身何处,皆迁入陵园安葬!不得遗漏一人!陵园规制要肃穆庄严,植松柏以伴忠骨!”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军官,那些军官眼中瞬间涌起感激与认同的光芒。
霍延的手指从陵园的位置向下移动,点在坡下靠近道路的位置:“于此,建‘褒忠祠’!祠内设灵位,供奉此战所有阵亡将士英灵!包括…校尉大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
“诺!末将领命!定不负少将军所托!不负阵亡将士英灵!”高奉声音洪亮,带着沉甸甸的责任感。
“魏续!”霍延的目光转向坐在文吏末席的一个年轻人。此人约莫十七八岁,面容与魏璎珞有几分相似,眉眼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矜持和优越感,正是霍延的表弟,魏璎珞娘家兄长的儿子。
“表…少将军!”魏续连忙起身,显得有些局促,又带着一丝被点名的兴奋。
“着你为‘褒忠祠’监造!”霍延的声音不容置疑,“负责督造祠堂工程,一应物料、人工调度,需与高司马紧密配合。祠堂外,立巨碑!” 霍延的目光转向厅中一位须发皆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严大匠!”
负责城中文书碑刻的老匠人严文肃然起身:“老朽在。”
“请大匠主持碑文!”霍延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敬意,“碑阳,请大匠亲书‘褒忠祠碑’西字!碑阴,”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穆,“录入此战所有阵亡袍泽姓名!籍贯!功绩!一笔一划,不得有误!要让我居延后世子孙,永世铭记!是谁,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这座城!护住了他们的安宁!”
“老朽…老朽领命!”严文声音哽咽,老泪纵横,对着霍延深深一揖,“此乃千秋之义举!老朽定当竭尽所能,以心血铸此丰碑!”
厅内一片肃然。许多文官武将的眼圈都红了。将阵亡士卒姓名籍贯功绩刻碑流芳,这在等级森严的汉家军中,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这是对逝者最大的尊重,对生者最强的激励!
“第二事!”霍延的声音将众人从悲壮的情绪中拉回,“抚恤遗孤,厚养伤残!”
他走回主位,目光扫过负责仓廪和户籍的主簿:“此战所有阵亡将士抚恤,无论官阶,一律在原定标准上提高三成!由仓廪府库优先拨付!三日内,必须发放到遗属手中!不得克扣分毫!违令者,斩!” 一个冰冷的“斩”字,让负责的官吏浑身一凛,连忙躬身应诺。
“所有参战守城将士,无论是否负伤,皆按军功大小,赏赐钱帛!缴获所得财物,优先用于此!高司马,此事由你协同仓廪主簿办理!”
“诺!”高奉沉声应道。
霍延的目光变得更深沉:“战死者家中,若有孤儿寡母,老弱无依者,城守府不能弃之不顾!”他看向众人,“第三事!城中开设‘抚衷学堂’!专收阵亡将士子弟入学!束脩全免,笔墨纸砚,一应开销,皆由城守府承担!请城中饱学宿儒任教!授其文武之基,使其不因父丧而失教,不因家贫而失学!此事,由曹司马协同工造、学官主理!”
曹利立刻起身:“末将领命!定当办妥!”
“第西事!”霍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度,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开设‘善膳堂’!由…由我母亲魏氏操办。” 提到母亲,霍延的声音低沉下去,“堂中每日供两餐热食,专供阵亡将士遗孤、家中确无壮丁劳力之老弱妇孺!所需米粮肉蔬,皆由府库拨付!此乃…抚慰亡者在天之灵,亦是告慰生者哀痛之心!所需人手、物料,报高司马处批请协调!”
“少将军仁德!”厅中不少官吏动容出声。让主母亲自操办善膳堂,这无疑是对阵亡将士遗属最大的抚慰和尊重!高奉更是重重点头:“夫人大义!末将定全力协调,确保善膳堂无虞!”
“第五事!”霍延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战死者家中,若无壮丁耕种原有土地,或家中己无寸土者…由城守府于城郊划拨‘免税军田’!每户十亩!三年内免一切赋税!助其安身立命,延续香火!此事由户籍主簿牵头,会同田曹吏员,速速清查办理!务必公平公正!”
一条条,一款款,从安葬立祠到抚恤赏赐,从抚孤助学到赡养遗属,再到分配军田!霍延的布置,如同织就一张巨大的、温暖的网,试图兜住那些被战争撕裂的家庭,抚平那满城飘荡的白幡下无尽的伤痛。这己不仅仅是一个军事将领的善后,更是一个新生守护者,在用最实际、也最沉重的方式,践行着“守护”二字的真谛——守护生者的尊严与希望!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霍延这环环相扣、思虑深远的举措所震撼。那些原本因霍桓之死而浮动的人心,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担当面前,渐渐安定下来,一种新的、对这位年轻继任者的认同与敬畏,在无声中滋生。
“诸事己定!”霍延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刻分头行事!高司马总揽全局,协调各方!五日之内,陵园奠基,祠堂开工!抚恤发放,军田划拨,学堂善堂,皆需见到实效!我要看到这满城白幡之下,生者的眼中,能重新燃起一丝活气!散!”
“诺!”厅中文武齐齐起身,抱拳领命,声音比来时多了几分沉凝与力量。众人鱼贯而出,脚步匆匆,带着各自沉甸甸的任务。
偌大的议事厅,瞬间只剩下霍延一人。
当最后一名官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当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霍延那如同钢铁般支撑着的身躯,终于猛地一晃!
“噗通!”
他跌坐回冰冷的胡床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那番擘画中被彻底抽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素白的内衫,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他双手死死抓住胡床的边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议事时的冰冷、威严、决断,如同坚硬的铠甲,此刻片片剥落,露出里面早己被悲伤和疲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脆弱灵魂。父亲的音容笑貌,母亲悲恸的哭泣,城头那面残破的“霍”字旗,满城飘摇的白幡,还有那堆积如山的阵亡名单…无数画面如同狂暴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像一头受了致命重伤、只能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紧咬的牙关,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溢了出来。泪水,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出紧闭的眼睑,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空旷冰冷的议事厅里,只剩下这个刚刚扛起一座城池重担的年轻人,压抑而绝望的悲泣声在死寂中回荡。那声音,比满城的嚎哭更令人心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和悲泣才渐渐平息。霍延如同耗尽了所有心力,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不断下沉。他拒绝了管家送来的饭食,只哑声吩咐要一杯清水,便脚步虚浮地离开议事厅,踉跄着走向府邸深处,那个暂时属于他的、靠近后堂的僻静房间。
推开房门,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榻,一案,一柜。案上放着一副擦拭得锃亮的鱼鳞甲——那是父亲霍桓生前的甲胄,被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搬到了这里。
霍延的目光落在父亲那副冰冷的甲胄上,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他踉跄着走到榻边,甚至来不及脱下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外袍,便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重重地倒了下去。身体接触到冰冷坚硬的榻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巨大的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吞没。意识,在悲伤和虚脱的夹击下,迅速模糊、沉沦,滑向无边的黑暗。
然而,那片黑暗并未持续多久。
光怪陆离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刺目的光芒和嘈杂的声响,猛地撞入他沉沦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