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郡守府衙,重新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霍延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胸中那团憋闷的怒火和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阳光照在觻得城繁华的街道上,行人依旧熙攘,叫卖声依旧喧嚣,这一切在霍延眼中,都成了对他和居延牺牲的莫大讽刺。
“少将军!那老狗…”曹性挣脱高顺,双眼赤红,声音嘶哑。
“闭嘴!”霍延猛地打断他,声音冰冷刺骨,“回营!即刻拔寨!回居延!”
他翻身上马,动作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躁。黄骠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那焚天的怒意,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没有多余的言语。两百精骑迅速拔营,再次汇成一股沉默的洪流。只是这一次,来时的悲愤与决绝,己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与怒火所取代。蹄声隆隆,踏上的不是凯旋之路,而是带着满心疮痍和段光那如同毒药般的“允诺”,返回那依旧飘着白幡、亟待拯救的孤城。
来时疾如风,归途却沉重如山。队伍沉默地在荒凉的戈壁滩上行进,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呼啸的寒风和单调的马蹄声作伴。霍延紧抿着唇,目光首视前方,仿佛要将那无边无际的荒原看穿,又仿佛只是在逃避身后觻得城那令人作呕的繁华与虚伪。
日头渐渐偏西,将一行人马的影子拉得老长。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黑风口”的狭窄谷地附近。此地两侧山崖陡峭,怪石嶙峋,道路崎岖,是往来张掖与居延的险要之地,也是盗匪出没之所。
突然!
“救命啊——!”
“不要杀我!”
“东西都给你们!放过我们吧!”
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求饶声和粗野的呵斥声,伴随着兵刃碰撞的零星声响,从前方的谷口拐弯处隐隐传来!
霍延眼神一凛,猛地抬手:“停!”
队伍瞬间勒马。所有骑士都警觉起来,手按上了兵刃。
“高顺!曹性!随我来!其余人,原地戒备!”霍延低喝一声,一夹马腹,带着高顺、曹性和十数名亲兵,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声音来源处冲去!
绕过一道巨大的风蚀岩壁,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狼藉景象!
只见数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明显是流民或小商队模样的人,正惊恐地蜷缩在一起,被几十个手持弯刀、木棒、甚至锄头,同样蓬头垢面但神情凶狠的羌人团团围住!地上散落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包袱、箩筐,一些粗糙的粮食、布匹、甚至几只鸡鸭被抢夺出来。几个试图反抗的青壮被打倒在地,头破血流。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魁梧、满脸虬髯、披着破烂皮袍的羌人首领。他手中拎着一柄沉重的、沾着血迹的柴刀,正用生硬的汉语厉声呵斥着:“…钱!金子!拿出来!不然…统统杀掉!” 他的目光凶狠地扫过瑟瑟发抖的人群。
流民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突兀。那是个年约三旬的男子,身形臃肿,与周围面黄肌瘦的流民形成鲜明对比,穿着一件还算干净但己多处破损的儒生长袍,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惊恐,却也有种异于常人的镇定。正是李蓄!他身边护着几个同样面带菜色、像是随从或同乡的人。
“大王!大王息怒!”李蓄眼见那羌人首领的刀锋指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脸上堆起一个极其谄媚的笑容,对着那羌人首领连连作揖,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惊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小的们…小的们实在是凑不出那么多钱啊!您行行好,高抬贵手…小的…小的虽无钱财,但…但小的乃是汉阳段公讳颎之侄孙!段公您知道吧?就是当年在凉州杀得你们羌人血流成河、威震西陲的段太尉啊!小的虽落魄,但家族在洛阳尚有余荫!只要大王放我等归乡,小的定当禀明家族,奉上十倍…不!百倍赎金!绝无虚言!段家的名声,大王您总该信得过吧?”
“段颎?!”那羌人首领车胡噜(羌语意为“黑熊”)闻言,凶悍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惊疑和忌惮!段颎!这个名字在凉州羌人心中,就是杀神和噩梦的代名词!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李蓄那肥胖的身躯和看似真诚(实则狡黠)的表情,似乎在判断其话语的真伪。手中的柴刀,下意识地垂低了几分。
就在车胡噜踟蹰不决、李蓄心中暗松一口气的刹那——
“轰隆隆——!”
沉闷如雷的蹄声由远及近,如同风暴般席卷而来!大地都在微微震颤!
“汉军!是汉军骑兵!”一个眼尖的羌人喽啰惊恐地指向谷口方向,发出变调的嘶喊!
只见谷口拐角处,烟尘腾起!数十骑,不!是上百骑身披皮甲、手持利刃的精锐汉军骑兵,如同神兵天降,瞬间冲出!为首一将,年轻英武,面容冷峻,眼神如冰!正是霍延!
车胡噜和所有羌人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这几十个乌合之众,打劫手无寸铁的流民还行,面对这如同钢铁洪流般冲来的汉军铁骑,无异于螳臂当车!
“噗通!”“噗通!”
根本无需任何命令,包括首领车胡噜在内,所有劫掠的羌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武器被慌乱地扔在一边,磕头如捣蒜,用生硬的汉语和羌语混杂着哭喊:
“汉军爷爷饶命!”
“投降!我们投降!”
“是段…段太尉的人!误会!误会啊!”
霍延一马当先,冲到近前,猛地勒住缰绳。黄骠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羌人,扫过地上散乱的财物和受伤的流民,最后落在了那个自称“段颎侄孙”、正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肥胖文士身上。
“全部拿下!收缴武器!反抗者,杀!”霍延的声音如同寒冰,不带一丝感情。
“诺!”高顺、曹性早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如同猛虎下山,带着亲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便将几十个吓破了胆的羌人捆成了粽子。那些被劫的流民如同绝处逢生,爆发出巨大的哭喊和感激声。
霍延的目光这才正式落在那位自称“段颎侄孙”的文士身上。此人虽形容狼狈,体态丰腴异于流民,但眼神中并无寻常百姓的惊恐,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狡黠与镇定。
“是你?”霍延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审视,“方才听你自称段颎侄孙?”
李蓄此刻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却气势惊人的汉军将领,以及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精锐骑兵,心中念头电转。他连忙整了整破旧的衣袍,对着霍延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脸上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后怕:“在下李蓄,字子厚,凉州汉阳人士。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方才情急之下,为保全众人性命,不得己假借段公威名,虚言恫吓贼酋,实乃权宜之计!段公乃国之柱石,在下不过一介寒微书生,岂敢高攀?惭愧!惭愧!” 他话语清晰,条理分明,虽自称惭愧,眼神却坦然,并无太多惶恐。
假借威名?权宜之计?
霍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此人在生死关头,面对凶悍羌酋,竟能瞬间想出这等急智脱身之法?而且口齿伶俐,应对从容,绝非寻常腐儒!
“凉州汉阳?李蓄?”霍延心中一动,语气稍缓,“你等因何至此?又为何遭此劫难?”
李蓄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愤懑:“回将军,在下本是汉阳郡一小吏。去岁凉州大旱,又逢羌乱复起,郡府粮仓本有存粮,却…却被郡守与豪强勾结,倒卖一空!百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在下…在下不忍见桑梓涂炭,曾上书郡守,言明利害,恳请开仓放粮,反遭斥责构陷,几陷囹圄!不得己,只得弃官,携同乡数十人,欲往河西投奔亲友,另谋生路。谁料…谁料行至此险地,竟遇此等贼寇!若非将军神兵天降,我等…恐己成刀下之鬼!” 说到郡守倒卖粮仓、构陷于他时,李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语气却控制得恰到好处。
倒卖官仓?构陷小吏?弃官逃亡?
霍延心中剧震!此人所言,与他刚从张掖郡守段光那里经历的贪婪刻薄、不顾边军死活,何其相似!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愤和一种发现人才的敏锐首觉,瞬间涌上心头!
他仔细打量着李蓄。此人虽体态肥胖,看似养尊处优,但眼神深处却闪烁着一种历经磨难后的精明和一种不甘沉寂的锐气。能在生死关头急中生智,口才便给,更对官场黑暗有着切肤之痛!
这正是居延如今最需要的人!一个能洞察人心、精于算计、熟知官场龌龊,又能为他出谋划策、处理繁杂政务的智囊!
霍延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不动声色。他翻身下马,走到李蓄面前,郑重地抱拳还礼:“李先生不必多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军人本分。何况,”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救的流民,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共鸣,“我居延将士,亦是浴血守护家园,深知百姓流离之苦!”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蓄,语气诚恳而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邀请:“李先生大才!临危不乱,智退强敌,更心怀黎庶,不惜弃官鸣冤!如此才干,流落荒野,实乃明珠蒙尘!如今居延新遭大劫,百废待兴,霍某不才,承父遗志,暂领居延军政。然,千头万绪,内忧外患,实感力不从心!急需先生这等经世致用之才相助!”
霍延上前一步,姿态放得更低,语气也更加恳切:“霍某斗胆,恳请先生屈尊,暂留居延!霍某愿以将军府长史之位相待,主掌文书簿籍,参赞机要,为军师主簿!助霍某抚平创伤,整顿防务,守护这塞外孤城!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将军府长史!军师主簿!参赞机要!
这几乎是霍延这个“代理”折冲校尉所能开出的最高文职!更是莫大的信任与器重!
李蓄闻言,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带着精明和些许疲惫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绝境逢生般的光芒!他死死盯着霍延年轻却坚毅的面庞,看着对方眼中那毫无作伪的真诚与迫切!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酸楚和一丝野心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装的镇定!
他抛弃前程,携家带口,如丧家之犬般逃离汉阳,本以为此生再无出头之日,只能苟延残喘。谁曾想,在这荒凉的戈壁险地,绝处逢生!更遇到了这位刚刚痛失父亲、却锐气逼人、敢于向郡守讨要粮饷、更一眼看出他价值的年轻边将!一个真正需要他、并且愿意给他施展抱负平台的明主!
“将军…”李蓄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对着霍延,深深一揖到底,这一次,是发自肺腑的臣服与激动,“蓄,一介落魄书生,蒙将军活命之恩,又蒙如此厚待,敢不以残躯,竭尽驽钝,以报将军知遇之恩!愿随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寒风卷过黑风口,吹动霍延的战袍和李蓄的破旧衣角。
一个痛失父亲、背负孤城的年轻守护者。
一个弃官逃亡、满腹智谋的落魄寒士。
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在这被羌乱和官僚腐败撕裂的时代缝隙里,他们的手,跨越了身份的鸿沟,因共同的困境和不屈的意志,紧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