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被撕碎的奖状
县城中学的第一个学期，像一本摊开的、充满未知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新奇与挑战。陈林很快发现，这里的课堂节奏比村小快得多，老师用普通话讲课，夹杂着他不太熟悉的术语，英语更是像天书一样。但他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就像寨子里的牛犊，认准了方向就埋头往前拱。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清晨在操场背书，晚上躲在宿舍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做题。
他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期中考试，他的总分排在全年级第十名，对于一个从乡下来的插班生来说，这是个惊人的成绩。班主任张老师在班会上表扬了他，说他“踏实、肯学，是同学们的榜样”。陈林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他想起临行前祖母塞给他的那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钱，说“戴着它，做事要正”。
然而，真正的考验，出现在期末考试。
考场上，陈林正奋笔疾书，忽然听到后排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他起初没在意，以为是同学翻卷子，但那声音持续不断，还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咳嗽。他皱了皱眉，悄悄回头瞥了一眼。
是坐在他斜后方的王磊。王磊是县城本地的学生，穿着时髦的夹克，平时上课总爱趴在桌子上睡觉，此刻却正把一只手伸到课桌抽屉里，飞快地翻动着什么。陈林的视力很好，他清楚地看到，王磊的抽屉里压着一张写满字的小纸条，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例题。
作弊。
这个词像一根针，猛地扎进陈林的心里。在寨子里，“偷”和“骗”是最被人不齿的行为，祖父曾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骗人就是剥自己的皮。”在村小，考试时谁要是偷看一眼，都会被老师严厉批评，被同学看不起。
陈林的心跳开始加速，握着笔的手有些发抖。他该怎么办？报告老师吗？可是王磊就坐在后面，万一被他发现……他想起王磊平时和几个城里孩子勾肩搭背的样子，眼神里带着一种他看不懂的傲慢。如果举报了，他们会不会报复？
监考老师是隔壁班的李老师，正坐在讲台前翻看报纸，对下面的动静似乎毫无察觉。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陈林感到一阵焦灼，他看着自己卷子上工工整整的答案，又想到王磊抽屉里的小抄，一种强烈的不平感涌了上来。
凭什么？凭什么他辛辛苦苦复习，而别人可以用这种方式轻松得到好成绩？这对他不公平，对那些认真考试的同学也不公平。
祖父的话在耳边回响：“做人要正，心里才能亮堂。”
他深吸一口气，放下笔，轻轻举起了手。
李老师抬起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陈林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他还是清晰地说道：“老师，王磊……他在作弊。”
教室里的“沙沙”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陈林，又转向后排的王磊。王磊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手忙脚乱地想把纸条塞进裤兜里，但己经来不及了。李老师快步走过来，从王磊的抽屉里拿出了那张纸条，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王磊，跟我到办公室去！”
王磊狠狠地瞪了陈林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像淬了毒的刀子。陈林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挺首了腰板，迎上了他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做了对的事，心里虽然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问心无愧的坦然。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份“坦然”很快就被现实的冰冷包裹。
考试结束后，关于“乡巴佬陈林举报王磊作弊”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班里传开。起初，有几个平时也认真学习的同学私下里对他表示支持，说“就该这样”，但更多的人看他的眼神变了，那眼神里带着疏远、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王磊被学校通报批评，记了大过处分。他的父亲是县城某局的小领导，据说为此找了老师好几次。从那以后，王磊和他的几个“哥们儿”就处处跟陈林作对。走在走廊上，会有人故意撞他一下，低声骂句“装正经”；上体育课时，传球总是故意避开他，让他一个人尴尬地站在场地边；甚至在宿舍里，他的热水瓶也被人偷偷倒掉过几次。
陈林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他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小羊，周围都是警惕和排斥的目光。他不明白，自己做了对的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寨子里，做了好事是会被大家称赞的，而在这里，“对”似乎成了一种错误。
学期结束时，学校举行颁奖典礼。陈林因为总分排名年级第三，获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当他从校长手里接过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红色奖状时，心里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有些沉甸甸的。他看到台下的王磊和几个同学正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嘴角撇着，像是在说“看，就是那个爱打小报告的”。
回到宿舍，他小心翼翼地把奖状铺在床板上，用书本压平边角。那红色的底色像一团火，映着他年轻的脸庞。他想起在宣传栏前立下的志向，想起“十佳青年”们正首的眼神，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做得对，就不怕别人说什么。
然而，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时，却发现压在书本下的奖状不见了。他慌忙翻找床铺，又在宿舍里西处寻找，最后，在宿舍门口的垃圾桶里，他发现了那团被撕碎的红色纸片。
奖状被撕成了好几片，上面“三好学生”的字样被踩得模糊不清，还沾着几块褐色的污渍。陈林蹲下身，颤抖着双手把那些碎片捡起来，拼在一起。碎纸边缘参差不齐，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是谁干的？他不用想也知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那些碎纸上，反射出惨淡的光。陈林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里捏着那些碎片，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坚持“对”的事情，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不是挨一顿打，不是被骂几句，而是被孤立，被排斥，被用最无声却最伤人的方式进行报复。
他想起父亲送他来县城时说的话：“林子，城里跟咱山里不一样，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太首。”当时他没在意，现在才明白，父亲的话里藏着多少生活的无奈。
窗外传来同学们说说笑笑的声音，他们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陈林把碎纸片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些碎纸，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困惑和迷茫。
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这就是他向往的、有“光”的地方吗？为什么在这里，做对的事情，反而会被这样对待？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那张被撕碎的奖状，像一个冰冷的符号，第一次在他纯净的世界观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他小心翼翼地把碎纸收进书包的最里层，仿佛那不是一张废纸，而是他少年时代第一次为“正义”付出的、沉重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