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的腐朽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东屋赵金花压抑的呜咽和二房那边隐约传来的咒骂。一股浓重的霉味、尘土味和久未住人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这间屋子,比陆瑾想象的还要破败。土炕塌陷了一半,糊着旧报纸的墙壁大片剥落,露出里面黑黄的泥坯。窗户纸破了大洞,冷风飕飕地灌进来。墙角堆着些不知多少年前的破烂农具和杂物,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唯一的光源是王秀兰颤抖着手点燃的一小截蜡烛头,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映着几张同样灰败的脸。
陆建国被安置在勉强能用的半边土炕上,盖着全家唯一一床还算厚实的破棉被。孙有田又给他扎了几针,灌下小半碗刚熬好的黄芩汤,此刻呼吸虽然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只是脸色依旧灰败如纸,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洞。
王秀兰看着昏迷的丈夫,又看看这间冰冷破败、如同囚笼的屋子,再看看女儿肩上那袋沉甸甸的白糖和儿子陆强茫然又担忧的小脸,悲从中来,捂着脸无声地啜泣。
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这小小的空间淹没。
陆瑾将背上那十斤珍贵的白糖小心翼翼地放在炕角一个相对干净的破木箱上。白砂糖细腻的晶体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霉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却奇异地让她翻涌的心绪沉淀下来。
“哥,把那个破簸箕拿过来。”陆瑾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陆强愣了一下,立刻照做,从墙角杂物堆里扒拉出一个同样破旧、但还算完整的簸箕。
陆瑾走到院子角落那个漏风的破棚子。棚顶的茅草稀疏,能看见几颗寒星。地上堆着些烂柴禾和废弃的瓦罐。她借着月光和屋里透出的烛光,仔细搜寻着。很快,她找到了被李翠花踢散、部分还沾着泥土,但并未完全损毁的黄芩根和薄荷叶。她蹲下身,像捡拾珍珠一样,将那些沾着夜露和泥土的草药一点点捡起,小心地放进簸箕里。
“妈,别哭了。”陆瑾捧着簸箕回到西屋,将草药放在地上,“去打点水来,把这些草药洗干净。哥,你去找块破布,把窗户洞堵一堵,挡挡风。”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沉浸在悲伤中的王秀兰下意识地止住了哭泣,茫然地接过簸箕。陆强也立刻行动起来,在杂物堆里翻找能用的破布。
“爹需要静养,更需要营养。”陆瑾看着母亲,目光沉静,“哭没用。我们得让这屋子暖和起来,得让爹吃上东西,得把我们的‘生意’重新做起来。白糖有了,这就是火种。”
王秀兰看着女儿那双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又看看木箱上那袋象征着希望的白糖,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从心底升起。她用力点点头,抹了把脸,端着簸箕去屋后打水了。
陆强也找到了几块破麻袋片,踩着凳子,踮着脚,努力地去堵窗户上最大的破洞。
陆瑾则走到父亲炕前,再次搭上他的脉搏。脉象细弱沉涩,肺气大伤,元气亏损。黄芩汤能清热消炎,但远远不够。她需要补气固本,修复受损的肺络。黄芪…党参… 这些补气圣药在脑中闪过,随即又被现实压下。太奢侈了。眼下,只能靠食物和休息慢慢养。
她目光扫过那袋白糖。糖,是快速补充能量的好东西。她拿出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舀了一小勺雪白的绵白糖,用温水化开。然后小心地扶起父亲的头,用勺子一点点沾湿他干裂的嘴唇,浸润他的口腔。
陆建国在昏迷中似乎感受到了那温润的甘甜,喉头微微滚动,本能地吞咽着。
看到父亲能吞咽,陆瑾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
这时,门口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陆瑾警惕地走过去,拉开一条门缝。
是狗蛋娘!她挎着个小篮子,脸上带着担忧和愤慨,压低声音:“小瑾丫头,你爹咋样了?我听说咳血了?天杀的李翠花!真不是东西!” 她说着,把篮子递过来,“家里攒的几个鸡蛋,还有这点小米,别嫌弃,先给陆大哥补补身子!还有…这些南瓜籽,是我家攒的,都剥好了,干净的!你用得着!”
篮子里是五六个红皮鸡蛋,一小袋金黄的小米,还有一大捧干净的南瓜籽仁!
雪中送炭!
陆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鼻子有些发酸。她没有推辞,这个时候,任何帮助都是宝贵的。“谢谢婶子!钱和东西,我后面一定还!”
“说啥还!你们遭这么大罪,都是那起子黑心肝害的!”狗蛋娘摆摆手,“有啥要帮忙的,尽管说!我先回去了,省得那俩黑心货看见又嚼舌根!” 她匆匆走了。
紧接着,小石头娘也偷偷摸摸来了,塞了一小包黑乎乎的红糖:“小瑾,这个…不多,给孩子甜甜嘴…” 铁柱爹则默默放下一捆干燥的柴禾在棚子边。
微弱的烛光下,破败的西屋门口,短暂地人来人往。没有华丽的语言,只有朴实的鸡蛋、小米、南瓜籽、红糖、柴禾…这些在寒冷冬夜里散发着微光的善意,一点点驱散着绝望的阴霾,温暖着这个刚刚被撕裂的家庭。
王秀兰洗好草药回来,看着这些东西,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是滚烫的。
陆瑾将小米交给王秀兰:“妈,熬点稠粥,给爹和哥都吃点。粥里…给爹那碗加一点点糖。” 她将鸡蛋小心收好,这是珍贵的蛋白质来源。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捧干净的南瓜籽仁、抢救出的黄芩薄荷、以及那十斤耀眼的绵白糖上。
原料齐了!开工!
破棚子成了临时作坊。陆瑾搬来一个缺腿的矮凳当工作台。王秀兰洗净了抢救出来的粗陶碗和鹅卵石捣杵。陆强主动承担了最费力的活——用小刀背小心翼翼地将南瓜籽仁拍裂,方便妹妹捣碎。
烛光被移到棚子里,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三个忙碌的身影。陆瑾将南瓜籽仁倒进粗陶碗,用鹅卵石开始耐心地捣碎、研磨。单调的“咚咚”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这一次,她不再吝啬!舀起一小勺雪白的绵白糖,均匀地撒在研磨好的南瓜籽糊上。再加入捣碎的薄荷叶末和仅存的一点甘草粉。最后,滴入几滴王秀兰刚熬好的、浓稠的甘草汁作为粘合剂。
细腻的白糖在烛光下如同碎钻,迅速融入深绿色的糊状物中。浓郁的甘草甜香和薄荷的清凉气息,混合着南瓜籽的植物芬芳,在小小的破棚子里弥漫开来,驱散了霉味,带来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馨香。
陆瑾用手仔细地搅拌、揉捏。有了充足的白糖和甘草汁,混合物变得异常柔润粘稠,不再像之前那样干涩难塑。她熟练地将粘稠的糊状物分成小块,在掌心搓揉。一颗颗圆润、深绿中透着晶莹光泽的“驱虫糖丸”在她小小的指尖诞生了!比起之前的试验品和苦涩的应急品,这次的糖丸卖相提升了何止一个档次!光滑圆润,散发着的甜香和清凉!
陆强看得眼睛发亮,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王秀兰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看着女儿如同变魔术般将简陋的原料变成一颗颗精致的“药糖”,眼中充满了惊叹和希望。
陆瑾将第一颗搓好的、最圆润漂亮的糖丸递给陆强:“哥,尝尝。”
陆强小心翼翼地将糖丸放进嘴里。瞬间,浓郁的甜味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薄荷的清凉首冲鼻腔,最后是甘草的回甘和南瓜籽淡淡的植物气息。口感细腻柔润,几乎没有颗粒感!他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妹!好吃!比供销社的水果糖还好吃!”
陆瑾嘴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却真实的笑意。她看着簸箕里晾着的、几十颗在烛光下如同绿宝石般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糖丸,又看了看木箱上那袋分量十足的绵白糖。
原料危机解除。
工艺升级成功。
量产,成为可能!
她拿起一颗糖丸,对着破棚顶漏下的、几缕清冷的星光。
星光落在糖丸光滑的表面,折射出一点微弱却璀璨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一簇火苗。
这破屋,这漏棚,困不住新生。
这糖丸,这星光,将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