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长治,阳光灼热。通往林家村的土路尘土飞扬,几辆考究马车与数乘青布小轿,在苏伯钧、苏承业、苏承勇三兄弟及苏婉贞、林砚母子的陪同下,缓缓驶入村界。
车轿内,李员外、钱老爷、王掌柜、赵举人等晋城“贤达”,颠簸不适,更揣测着苏家用意。
甫入村口,掀开车帘一角,所见景象令所有人瞬间失语!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村口寨门高耸,非木非土,竟是灰扑扑的水泥浇筑,坚如磐石!两侧肃立十数名壮汉,统一草绿军装,绑腿紧扎。他们腰板挺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默扫视,步伐剽悍统一,透着一股铁血杀气!
更令人心惊的是其装备:手中长矛,矛尖寒光凛冽,显是百炼精钢;腰间皮带悬着的,非是柴刀,而是形制统一、厚背薄刃的精铁砍刀!虽无火器,森然气势远超寻常县保安队十倍!
这岂是民团?分明是百战精锐!李员外等人只觉一股寒气自尾椎窜起,下意识挺直腰背,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前行六里,空气中烟火、石灰、染料气息混杂。视野所及,一片沸腾:
十口龙窑(陶瓷窑)如伏地巨龙,窑口喷吐滚滚热浪青烟。窑工号子震天,独轮车载满湿坯穿梭如织,出窑的巨大陶管堆叠如山。
五座水泥立窑高耸入云,生料磨盘隆隆转动,粉尘弥漫中,简易吊装设备正卸下烧成的熟料。浓烈的硅酸盐气味充斥鼻腔。
十口砖瓦窑炉火熊熊,青砖轮廓隐约可见。
染布厂外,长架如瀑,各色染好的土布在阳光下鲜艳夺目。
织布厂内,机杼声透过敞窗,连绵不绝。
整个工业区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吞吐原料,喷吐成品,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活力与财富气息。苏承业适时“感慨”:“诸位请看,此乃实业兴邦!林家村工业区,日产砖瓦十万,水泥百吨,陶管八百,布匹千尺!养活匠户流民无数,方是长治久安之根基!”字字如针,扎在乡绅心头,顿觉自家田租地息渺如微尘。
穿过工业喧嚣,沿新修土路前行,景象又变。
大片平整田畴间,沟渠纵横!许多沟渠非土挖,正铺设一种灰褐色、口径粗大的陶管!工匠熟练地对接、密封管节,埋入沟槽。水流正通过已铺好的管道,汩汩注入田间。
“这…这是陶管渠?”王掌柜失声惊呼。石渠、木槽乃至铁管,他见过,如此大规模陶管输水,闻所未闻!
苏承业一旁轻描淡写:“哦,村外陶瓷窑新烧的‘水利管’,耐压防渗,省水省地。原料就地取,比外购铁管便宜得多。”
就地取材?便宜?李员外等人心中惊涛骇浪。林家村不仅握有水源,更掌控了高效廉价的输水命脉!此等手笔效率,远超想象!
马车甫停,车内的“贤达”们已迫不及待探身而出。
当那片无边无际、欲滴的金色麦浪撞入眼帘,所有人如遭雷击!
“嘶……”倒吸冷气声此起彼伏,矜持荡然无存。
“这……这如何可能?!”一须发皆白老者失声,浑浊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手指无意识捻须,几欲揪下。
几位先生更是猛地站起,半个身子探出车厢,伸颈极目,唯恐是幻象。
那沉甸甸压弯麦秆的金穗,与沿途所见枯瘦萎靡的麦田,形成天渊之别!如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心头!喉结滚动,呼吸粗重。这哪是麦田?分明是流淌希望、孕育生机的金色海洋!在这遍地饥馑之年,直如神迹!
“诸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苏伯钧朗声道。早有准备的村民立刻划出一块标准一亩麦田。
“开镰!”吆喝声中,十几名精壮汉子手持利镰,如虎入羊群冲入麦田。镰刀飞舞,金黄麦秆应声而倒,动作迅捷整齐。小半个时辰,一亩麦子收割捆扎完毕。
接着脱粒。非是传统连枷拍打,而是用上了林家村铁匠铺改良的手摇脱粒机!麦穗入内,手柄摇动,金黄麦粒如雨点般哗啦啦落入箩筐,效率惊人。
最后称量。县衙核准的标准大秤抬出。满筐麦粒一一过秤。所有目光死死锁定跳动的秤星与记账先生飞速拨动的算盘。
空气凝固,唯余麦粒流动的沙沙声与算珠的噼啪脆响。
终于,记账先生抬头,声音因激动微颤,却清晰传遍全场:
“禀县佐、诸位老爷!此一亩冬麦,实收净麦:贰佰陆拾伍斤整!”
“265斤?”
“老天爷!”
“旱…旱年收的?”
“比我家水浇地丰年还高五成啊!”
惊呼如炸雷在乡绅中爆开!李员外脸上肌肉抽搐,钱老爷目瞪口呆,王掌柜狠揉双眼,赵举人手中折扇“啪嗒”坠地!265斤!大旱之年!旱塬薄地开荒田!这数字,如万钧重锤,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不服,彻底砸得粉碎!
李员外一个箭步冲到麦堆前,不顾麦芒扎手,抓起一大把金黄的麦粒,凑到眼前细看。用力捏碎,乳白胚乳新鲜富弹性!是真的!实打实的265斤!热血直冲头顶,呼吸粗重——这哪是麦子?是金子!是比金子更金贵的命根子!
钱老爷扑到田埂,抓起一把湿土,看看汩汩流淌的陶管渠水,再望向无垠的金色麦浪,眼中满是震撼与几乎烧穿理智的贪婪!荒地!只要有水有好种,荒地也能生金!他名下那些近水源的荒地……价值几何?!
赵举人捻须的手僵在半空,望着沉甸甸的麦穗,远处轰鸣的工业区,肃杀的保安团,最终目光落在指挥若定、面带得体微笑的苏家兄妹身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与前所未有的急迫涌上心头。
苏家展现的,是环环相扣、自成体系的磅礴力量!工业造血、水利命脉、武力保障、农业根基……他们早已超越寻常乡绅,是在铸造一个微缩而生机勃勃的王国!与之对抗?螳臂挡车!唯一生路,是融入,是合作,是即刻搭上这飞驰的列车!
“苏…苏县佐!”周老板声音发颤,第一个冲上前,脸上堆满谄笑,“这…这麦种!神种啊!能否…匀一些?价钱好说!”金灿灿的麦粒占据脑海,算计不甘尽抛九霄。
“是啊!苏夫人!这陶管…这水利…贵村陶瓷窑可接外活?钱家…不,晋城商会,急需!”钱老爷急不可耐围上。
李员外看着失态的同伴,再看看苏伯钧沉稳中掌控一切的笑容,苏承业精光闪烁的眼,苏承勇抱臂冷笑的冷峻,苏婉贞平静深不可测的目光。心头最后一点不甘,如残雪遇烈阳,瞬间消融。
他深吸气,整肃衣冠,走到苏伯钧面前,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
“苏县佐!李某今日,方知何为‘沧海桑田’!林家村气象,实乃晋城楷模!先前所提《劝垦章程》,高瞻远瞩,利在千秋!李某及诸位乡邻,心悦诚服!昔日…昔日多有疑虑,实属鼠目寸光!从今往后,李家名下所有合章程之荒地,任凭县府规划开垦!所需人手、种子、乃至…购种之资,李家愿倾力襄助!唯求…唯求能早日引水入田,种此神麦!”
姿态谦卑,话语恳切,再无半分算计倨傲。
他深知,在这金灿麦浪与森然矛尖前,任何算计皆徒劳。唯有抓住眼前这实打实的“利”,方是生路。
其余乡绅见状,纷纷围拢,七嘴八舌急表支持,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热切。
苏承业笑眯眯打圆场:“好说,好说!皆为晋城父老谋福祉嘛!章程细则、良种供应、陶管工事,咱们坐下慢慢谈!”
金色麦浪在骄阳下翻滚,映照着乡绅们震惊、贪婪、急切、最终彻底臣服的面容。
林家村此行,未出一言威逼,未动半句利诱。仅凭这实打实的“利”与无可辩驳的“信”,便将晋城最后一股离心之力,彻底碾碎,心甘情愿地绑上了苏家这艘隆隆前行的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