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里,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
一对看起来五十多岁的中年夫妇局促地坐在塑料椅子上。
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粗糙,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惊恐和茫然。
他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佝偻着背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
女人穿着朴素,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红肿的像核桃,眼泪无声地,不停往下淌。
她用粗糙的手背一遍遍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
两人脚边放着破旧的行囊。
他们就是陈晓宇的父母,偏远山村一对普通的农民。
陈晓宇来自H省的农村地区,祖祖辈辈都是靠种地为生。
她是他们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乖巧听话成绩又好,是父母的骄傲。
陈晓宇出事的那天晚上,两口子一首待在地里,忙活到大半夜才胡乱吃了口饭,准备休息,早点起来忙活。
没想到,几千公里之外的一通电话,把清贫忙碌但心有富足的家庭打碎了。
接到女儿死讯的噩耗,对他们而言无异是晴天霹雳。
平时连县城都很少去的夫妻俩,在巨大的悲痛和恐慌驱使下,生平第一次咬牙掏出了积攒多年,准备给女儿当嫁妆的钱,买了最贵的机票,一路辗转,从偏僻的村子到省城机场,再飞到这座陌生的城市。
一路摸索,寻问,在巨大的恐惧和无助中煎熬了十几个小时,他们身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气息,和深深的不安。
池潇潇跟在陈最后面走进接待室,看到这对夫妇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酸涩和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而至。
她仿佛看到了陈晓宇那双怯生生眼睛背后的原生家庭——
贫瘠、沉默、却倾尽全力供养女儿读书的希望。
“叔叔,阿姨。”
池潇潇强忍着鼻酸,走上前,声音有些哽咽,“我是池潇潇,晓宇的辅导员。”
女人抬起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池潇潇,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眼泪又无声地涌了出来。
他们其实不能完全听懂池潇潇说的话,他们习惯说方言,但他们听懂了女儿的名字。
男人则更加局促,只是慌乱地点着头,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无措。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她…”
池潇潇再也忍不住了,巨大的愧疚侵袭了她,抱着陈母两人无声地痛哭。
陈父猛地摇头,声音沙哑哽咽,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说。
“老师……不怪你,不怪你啊…”
他粗糙的大手无措地在空中挥了挥,仿佛想抓住什么。
“是我们…是我们当爹妈的没本事,供不起她,让她…让她在外面受了委屈…”
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语气里充满了令人心碎的自责。
陈母也哭着点头,一把抓住池潇潇冰凉的手,她的手心粗糙冰凉,带着绝望的颤抖。
“老师…谢谢你,谢谢你,我都听警察同志说了,是你第一时间赶过来的,谢谢你…是我们没教好她…让她,让她想不开。”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池潇潇的手背上,滚烫而沉重。
他们的淳朴和自责,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池潇潇的心。
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
陈最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冷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内心的沉重。
负责接待的民警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
把老两口扶着坐下来,给他们倒了杯水,有力的手拍了下陈父的肩头,这是属于男人间无声的鼓励和安慰。
陈最扶过池潇潇在对面落座,抽了一张纸,小心翼翼地给她擦了擦眼泪。
桌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将她的手紧紧包围着,用一种保护欲爆棚十指紧扣的方式,给她力量。
老警察声音低沉温和地向老两口解释情况。
他尽量用最平实,最不带刺激性的语言,讲述了陈晓宇被发现的经过,以及警方初步的调查结果——生前深陷非法网贷,因无力偿还巨额债务和不堪催收压力,选择了轻生。
“网贷?”
男人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黝黑的脸上满是困惑和痛苦。
“她…她咋会去借那个东西?她没跟家里说啊,俺们…俺们就是种地的,没啥本事,可…可她要是要钱,家里砸锅卖铁也会凑啊…”
他的声音粗糙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充满了绝望的自责和不解,最终化作悲痛。
“娃儿…娃儿是老实娃娃啊…是家里穷,拖累了她,她…她可能是没办法了…”
他反复念叨着‘没教好’‘拖累’,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晓宇的妈妈更是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猛地抓住民警的胳膊,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是在质问苍天。
“同志啊,她欠了多少?!我们还!我们砸锅卖铁也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把我娃还给我啊!”
凄厉绝望的哭喊,让在座的人无不心头发酸。
池潇潇坐在对面,看着这对沉浸在巨大悲痛和自责中的老夫妇。
眼泪早己铺满脸,陈最轻柔地着她的手指,像十分可靠的靠山一样,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在民警的耐心安抚和引导下,老两口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颤抖着在几份文件上按下手印,整个过程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叔叔阿姨,晓宇就在这里,你们要过去看看她吗?”
老民警温声地询问他们,泡过水的遗体会让人感到不适,但她的父母必须要走这个流程。
陈父紧握着陈母的手,两人毫不犹豫地点头。
随后,在民警和池潇潇的陪同下,他们被带到了冰冷的停尸间外。
那扇沉重的金属门再次打开,当冰冷的推床被拉出来,当法医揭开覆盖的塑料布时,早己哭干眼泪的晓宇妈妈,在看到女儿那变形,毫无生气的脸庞时,积蓄了一路的巨大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我的晓宇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冰冷的停尸间。
她猛地扑到推床边,不顾那刺鼻的气味和骇人的景象,枯瘦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女儿冰冷僵硬的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女儿青灰色的皮肤上。
“我的娃儿啊!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舍得丢下妈啊!妈来了!妈来了啊!你看看妈啊晓宇——!”
哭声凄厉惨绝,饱含着一位母亲痛失爱女的剜心之痛,一声声撞击着冰冷的墙面,也狠狠撞击着在场每个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