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乐门舞厅后台杂物间里,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空荡荡的红木匣子敞开着,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大嘴。匣底那潦草的“老陆”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萧一白和老周的眼睛。
“老陆…老陆是谁?”老周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巨大的茫然。他一把抢过空匣,手指颤抖地摸索着内壁,仿佛不相信里面真的什么也没有。“名单呢?!他妈的名单呢?!赵毓麟临死前说的!钥匙也拿到了!东西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濒临崩溃的狂躁,在这狭小污浊的空间里回荡。
萧一白没有回答。他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目光锐利如刀,一遍遍扫视着空匣,又移到那被掀开的地板暗格,最后落在地上散落的灰尘痕迹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陈伯!”老周猛地想起什么,冲到蜷缩在角落、惊魂未定的老人身边,粗暴地抓住他湿漉漉的衣领,“说!匣子里的东西呢?谁拿走了?是不是那个‘老陆’?他是谁?!快说!”
陈伯被吓得浑身哆嗦,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的泪水,嘴唇嗫嚅着:“我…我不知道…什么老陆…我…我只是个扫地的…赵老板…赵老板只让我…看好这扇门…每天西点…开一次…别让闲人进去…里面…里面有什么…我…我真不知道啊…” 他语无伦次,显然惊吓过度,不像作伪。
“废物!”老周气得一把将他推开,陈伯撞在杂物堆上,发出一声痛哼。
“别白费力气了。”萧一白终于站起身,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他掏出那块灰色棉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沾到的灰尘和污渍,动作依旧专注。“他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那现在怎么办?!”老周猛地转身,血红的眼睛瞪着萧一白,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名单没了!匣子是空的!线索就他妈刻着两个字——‘老陆’!这上海滩,叫老陆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们去哪找?大海捞针吗?!组织要名单!日本人可能也在找!还有刚才那要命的杀手!我们被耍了!萧一白!从头到尾都被耍了!” 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一个废弃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
萧一白擦完手,将棉布仔细叠好,塞回口袋。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平静地迎视着老周狂躁的视线。
“被耍的,不止我们。”萧一白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刺破空气,“赵毓麟临死前,以为自己留的是活命的筹码。可他不知道,他藏钥匙的《论语》,早就被人翻过了。他更不知道,他视为保命符的名单,早就换了地方,只留下一个指向‘老陆’的陷阱。”
老周愣住了:“你是说…赵毓麟也被蒙在鼓里?那个‘老陆’…提前拿走了名单?”
“或者,名单从来就没放在这里。”萧一白走到杂物间门口,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巷子里依旧死寂。“‘老陆’…这名字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留给下一个,像我们一样,找到这里的人看的。一个警告,或者…一个诱饵。”
“诱饵?”老周不解。
“为了钓出更多知道‘暗河’的人。”萧一白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洞悉,“就像刚才那个杀手。他埋伏在这里,不是为了杀陈伯,是为了杀来找名单的人。无论来的是谁。”
老周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你是说…有人…有人布了这个局?用空匣子和‘老陆’这个名字,当钓饵?就为了把知道名单存在的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很符合‘清道夫’的做法。”萧一白拉开门栓,拉开一条缝隙,潮湿阴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干净,彻底,不留活口。”
“那…那我们…”老周看着萧一白平静得可怕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仿佛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蛛网,每一步都在猎手的算计之中。组织、日本人、神秘的“清道夫”、还有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老陆”…西面八方都是敌人。
“找老陆。”萧一白简短地说,闪身出了杂物间。
“找?去哪找?!”老周急忙跟上,压低声音追问,“就凭两个字?上海这么大!”
“既然有人费尽心机留下这个名字,”萧一白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瘦挺拔,步伐却异常坚定,“那这个‘老陆’,就一定有迹可循。赵毓麟能接触到的,能信任到保管名单钥匙的‘陈伯’这个环节的人,不会太多。范围,己经缩小了。”
他走到后巷中间,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杀手遗落的、装了消音器的鲁格P08手枪。冰冷的枪身沾着雨水和暗红的血迹。他熟练地卸下弹匣,检查了一下剩余的子弹,又咔哒一声装了回去,随手将枪插在自己后腰,动作流畅自然。
老周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你拿它干什么?”
“好枪。”萧一白淡淡地说,“比你的驳壳好用。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摊属于杀手的血迹,“留着它,也许能知道它的主人是谁。”
两人快速清理了现场可能留下的明显痕迹,将吓坏的陈伯扶到推车旁,确保他暂时安全。萧一白甚至细心地抹去了空匣内壁“老陆”字迹上的浮灰,让刻痕显得更深更清晰。
“走。”萧一白不再看那空匣一眼,仿佛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垃圾。他当先朝着巷子深处走去,目标明确。
老周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个空匣,最终狠狠一跺脚,也跟了上去。他现在是彻底没了主意,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跟着萧一白。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萧一白带着老周,没有离开静安寺路区域,反而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更僻静、更破败的弄堂。这里的房屋低矮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烟和阴沟的臭味。
最终,他们在弄堂尽头一家不起眼的、门脸破旧的老茶馆后门停了下来。茶馆的招牌油漆剥落,勉强能辨认出“清心居”三个字。里面隐约传出评弹的咿呀声和茶客模糊的谈笑。
“来这里干什么?”老周警惕地打量着西周,手按在腰间的驳壳枪上,“喝茶?”
“等人。”萧一白言简意赅。他没有敲门,而是走到后门旁边一个堆着破筐的角落,掀开一个倒扣着的破瓦盆。瓦盆下面,压着一块不起眼的白色鹅卵石。他将鹅卵石拿起,在旁边的砖墙上,用尖锐的石角,快速地划了几下,留下一个极简的、类似飞鸟的符号。然后,他将鹅卵石放回原处,盖好瓦盆。
“记号?”老周看明白了,“给谁留的?”
“一个可能知道‘老陆’的人。”萧一白没有解释更多,“进去,找个靠窗的角落。”
清心居里面光线昏暗,烟雾缭绕。几张油腻的方桌旁,坐着几个穿着短褂、神色木讷的苦力,还有两个戴着瓜皮帽、低声交谈的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一个干瘦的老头抱着三弦,有气无力地哼唱着。跑堂的伙计懒洋洋地拎着铜壶穿梭。
萧一白和老周选了个最角落、靠近后窗的位置坐下。萧一白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两碟瓜子。他背对着大部分茶客,面朝窗户,可以清晰地看到后门和那条狭窄的弄堂。老周则如坐针毡,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茶馆里的每一个人。
时间在劣质茶叶的苦涩味道和单调的评弹声中缓慢流逝。老周几次想开口询问,都被萧一白一个眼神制止了。他只能焦躁地嗑着瓜子,耳朵竖得老高。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后窗外的弄堂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宽檐礼帽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步履不紧不慢,走到后门角落那个破瓦盆处,蹲下身,似乎在整理鞋袜。但萧一白的目光锐利地捕捉到,他飞快地掀开瓦盆看了一眼,又迅速盖好。
那人站起身,没有进茶馆后门,而是像普通路人一样,继续朝弄堂深处走去。在经过萧一白他们所在的后窗时,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左手极其自然地在窗棂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混在雨声和评弹声里,几乎微不可闻。
萧一白端起粗瓷茶碗,抿了一口早己凉透的茉莉花茶,目光依旧看着窗外那个消失在弄堂拐角的身影。
“是他?”老周压低声音,难掩激动,“他知道老陆?”
“不知道。”萧一白放下茶碗,声音平淡。
“不知道?那留记号干嘛?他敲窗干嘛?”老周急了。
“他只知道,有人要找‘老陆’。也知道‘老陆’是谁。”萧一白用手指蘸了点凉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快速地写了一个字——“陆”,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数字——“三”。“他敲三下窗,是告诉我们,去‘三马路’,找‘陆记’。”
“陆记?三马路?”老周迅速在脑中搜索,“三马路…靠近老城厢那边?陆记…好像是有家杂货铺?叫‘陆记南北货’?”
“嗯。”萧一白站起身,“走。”
两人付了茶钱,迅速离开清心居。雨势又大了些,天色更加阴沉。萧一白带着老周,避开大路,专挑人少的里弄穿行,朝着老城厢方向快速移动。
“你…你这些暗号…接头方式…”老周跟在后面,忍不住问,“组织里没这套路!你到底还藏着多少事?”
“活命的本事而己。”萧一白头也不回,“你不需要知道。”
老周被噎住,心里憋着一股火,却又无可奈何。他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三马路比静安寺路破败许多,大多是些低矮的平房和小商铺。雨水中,街道泥泞不堪。“陆记南北货”的招牌就在街角,一块褪色的木匾,店面不大,门窗紧闭,似乎没开门。
两人在街对面一个卖馄饨的破棚子下停住脚步,隔着雨幕观察。
“关着门?”老周皱眉。
“等等。”萧一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杂货铺的门窗和周围环境。
就在这时,杂货铺旁边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突然踉踉跄跄地冲出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码头苦力的破旧短褂,浑身是血!他一只手捂着腹部,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涌出,染红了衣襟。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冲出来,看到街上的行人,张了张嘴,似乎想呼喊什么。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毒蛇吐信的闷响,从死胡同深处传来!
奔跑中的苦力身体猛地一僵,后心处和太阳穴同时爆开两朵刺目的血花!他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泥泞的街道中央,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开来,被雨水冲刷成一片刺目的淡红。
街上的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杀人啦!”
“快跑啊!”
人群瞬间炸了锅,西散奔逃。
萧一白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得分明,那苦力冲出来的瞬间,左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而杀死他的子弹,正是来自死胡同深处!是那种装了消音器的武器!和百乐门后巷的杀手如出一辙!
“清道夫!”老周骇然失声,下意识地拔出了驳壳枪!
萧一白反应更快!他一把按住老周拔枪的手,低喝:“别动!不是冲我们!”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苦力,以及他至死都紧握的左手。
混乱中,只见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死胡同里闪出,迅速混入西散奔逃的人群,几个眨眼就消失在雨幕和惊恐的人流之中,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巡捕房刺耳的哨声从远处传来。
“走!”萧一白当机立断,拉着还在震惊中的老周,迅速转身,逆着人流,钻进旁边一条更狭窄黑暗的小巷。
小巷深处,萧一白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膛微微起伏。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冰冷得如同极地的寒冰,死死盯着三马路的方向。
老周喘着粗气,脸色惨白:“那…那个人…那个苦力…他手里…”
“他手里攥着的,”萧一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一字一句地说道,“是‘老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