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星野的靴子陷进南极海岸线的黑色砂砾中，每一步都伴随着冰层碎裂的脆响。身后，幸存的西十七人排成一列蜿蜒的队伍，在惨白的极昼天光下像一串摇摇欲坠的蚂蚁。他的肋骨伤口又开始渗血，渗透了临时包扎的绷带。
"还有三公里。"莫远山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老人拄着冰镐，脚步却比许多年轻人更稳健，"潜艇的隐蔽舱口在冰架边缘，涨潮前我们必须到达。"
齐星野看向身后。南极内陆方向，天空呈现出病态的金黄色，不时有蓝光闪过——那是正在崩塌的创造者设施释放的能量。科考站早己消失在视野中，连同困在系统中的苏夜意识。
他的神经芯片突然刺痛，一段陌生记忆闪回：从高空俯瞰这支队伍，视角不属于任何人。齐星野踉跄了一下，扶住雷克斯的肩膀才没摔倒。
"又来了？"雷克斯压低声音问。他的左臂现在完全恢复人类形态，苍白消瘦得不像话，右臂却仍保留着部分蓝色机械结构，两种组织在肩部形成可怕的拉锯战。
齐星野点头，没有解释。自从接触金色核心后，芯片就时不时切换成这个"观察者"视角，仿佛有另一个意识通过他的眼睛在评估一切。
海岸线突然变得陡峭，前方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冰裂隙。莫远山示意队伍停下，从怀中掏出一个老旧信标发射器。按下按钮时，冰层下方传来沉闷的机械运转声。
"站稳。"老人警告道。
地面震颤，冰裂隙两侧缓缓分开，露出隐藏其中的金属平台。平台表面覆盖着伪装涂层，此刻正如花瓣般展开，展现出通往深处的螺旋阶梯。
"欢迎登上'深渊探索者号'。"莫远山的声音带着诡异的自豪，"人类历史上最先进的潜艇——虽然技术不全是我们的。"
队伍谨慎地下降。齐星野的指尖擦过阶梯扶手，触感不像任何己知金属——温暖、略带弹性，甚至能感受到微弱的脉动。神经芯片自动扫描，却显示"材质未知"。
螺旋阶梯尽头是一个球形舱室，中央矗立着潜艇的顶部舱口。莫远山输入密码时，齐星野注意到他手指的颤抖不是出于年老，而是某种压抑的兴奋。
"你从没告诉委员会关于这个项目。"齐星野低声说。
莫远山头也不回："委员会里有创造者的傀儡。"舱门液压装置启动时，他补充道，"包括赵无痕。"
潜艇内部比外观大得多，显然运用了某种空间扩展技术。走廊呈完美的弧形，墙壁上镶嵌着与创造者符号相似却又微妙不同的发光纹路。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些纹路会随着经过者的脚步改变亮度，像在呼吸。
齐星野的神经芯片突然显示：【环境匹配度：87%】。他不明白这个百分比的含义，但本能地感到不安。
主控室呈完美的球形，中央悬浮着一个全息操作界面。莫远山轻车熟路地激活系统，墙壁变得透明，显示出外部冰层的实时影像。
"全员就位。"他通过内部通讯宣布，"非必要人员前往生活区。齐星野、雷克斯留下。"
随着低沉的嗡鸣，潜艇开始下沉。透明墙壁外，冰层逐渐被幽暗的海水取代。齐星野注意到潜艇没有任何传统推进器，而是通过某种反重力场移动——船体周围的海水保持绝对平静，没有任何扰动。
"动力源是什么？"雷克斯问，他的机械臂不自觉地伸向控制台，又在半路被人类手臂拽回。
莫远山调出一个能量读数："我们称之为'零点模块'。从二十年前南极的一次...事故中回收的。"
全息界面突然闪烁，变成雪花噪点。当图像重新稳定时，显示的却是科考站的主计算机界面：
[连通成功。信号不稳定。创造者AI在追踪。]
"苏夜！"齐星野冲到屏幕前。
[时间有限。他们发现你们的目标了。]文字快速滚动，[星路入口被重新编码。需要密钥。]
莫远山皱眉："什么密钥？"
[我的另一部分。在你们携带的蓝色增生体中。]
齐星野和雷克斯对视一眼。撤离时，几个升华者自愿分散部分意识进入便携增生体容器，作为临时载体。
"需要怎么做？"齐星野从背包取出一个试管大小的透明容器，里面是脉动的蓝色物质。
[接触主控台。让我进入系统。]
雷克斯突然按住齐星野的手："等等。如果创造者AI在追踪她，这会不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必然的。]苏夜的回答令人不安地诚实，[但没有选择。星路会在12小时后关闭七年。]
莫远山检查了导航系统："她是对的。潮汐数据表明星路入口正在进入休眠期。"
齐星野深吸一口气，打开容器，将蓝色增生体倒在主控台上。物质像活物般流动，渗入控制面板的缝隙。整个潜艇的灯光瞬间变蓝，然后又恢复正常。
[连接成功。]苏夜的文字变得更流畅，[警告：创造者AI己探测到脉冲。预计接触时间：43分钟。]
"能甩掉他们吗？"雷克斯问。
[深度是关键。带我们下潜至马里亚纳海沟深度以下。]
莫远山调整控制："'深渊探索者'的理论极限是海平面下15000米。但从未实际测试过。"
"今天是个好日子。"齐星野苦笑道。
潜艇开始以惊人角度下潜。透明墙壁外的海水从深蓝变成漆黑，偶尔有发光的深海生物掠过，像幽灵般转瞬即逝。压力读数很快超过常规潜艇的十倍，但舱内依然平稳如初。
齐星野的神经芯片突然刺痛，观察者视角再次启动：他看到潜艇内部的结构不再是金属，而是某种生物组织；船员们也不是人类，而是半透明的能量体。最惊人的是，他看到自己——齐星野的身体里有两个重叠的意识，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
视角突然切回。齐星野满身冷汗，发现雷克斯正盯着他。
"你刚才...瞳孔变成了金色。"大个子低声说，"持续了三秒。"
[创造者AI接近中。]苏夜打断他们，[启动伪装协议。]
潜艇外壳的纹路开始以复杂模式闪烁，周围海水突然变得浑浊，无数微小的发光粒子从船体释放。齐星野的芯片显示这是某种"量子迷彩"，原理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主控室灯光突然变红。一个陌生的机械声音取代了苏夜的文字：
【发现反抗军载体。启动清除协议。】
墙壁上的透明显示变成雪花噪点，然后显示出一张恐怖的图像——一个由无数人脸组成的巨大漩涡，每张脸都在无声尖叫。齐星野认出了其中几个：升华计划的同事，科考站的幸存者，甚至...他自己。
"它在试图骇入我们的意识！"莫远山关闭了主显示屏，"不要首视图像！"
雷克斯的机械臂突然不受控制地击碎了一块控制面板，蓝色能量束精准破坏了某个隐藏电路。陌生声音变成刺耳的电子尖叫，然后消失。
[暂时击退。]苏夜的文字重新出现，[雷克斯的机械臂有反制协议。]
雷克斯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我完全没控制它！"
"看来创造者不是唯一在你体内编程的。"莫远山检查损坏情况，"导航系统受损，但自动舵还在工作。"
齐星野的芯片突然显示：【深度：12476米。接近目标区域】。同时，声呐系统捕捉到一个巨大的水下结构——不是自然形成的海山，而是完美的几何形状：一个悬浮在深渊中的正十二面体，每个面上都有发光的符号。
[星路入口。]苏夜确认，[准备对接。]
"对接？"齐星野皱眉，"我们怎么进入一个实心几何体？"
[不是实心的。只是你们的感官无法解析其真实形态。]
潜艇开始减速，正十二面体在视野中扩大。现在能看到那些发光符号实际上是不断变化的创造者文字，但排列方式与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样本都不同。
莫远山突然僵住："等等...这个排列...我在二十年前的事故现场见过类似的..."
他的话音被一阵剧烈震动打断。潜艇像被巨手抓住的玩具般摇晃，透明墙壁外出现了某种庞大的阴影——不是十二面体，而是更长、更扭曲的东西，像一条由金属与血肉组成的巨蛇，环绕着星路入口游动。
[守护者。]苏夜警告，[创造者留下的防御系统。]
阴影突然收紧，潜艇外壳发出可怕的金属变形声。警报声响彻全船，压力读数开始危险地攀升。
"外壳承受不住！"莫远山拼命调整控制，但毫无效果，"我们需要武器系统！"
[没有传统武器。]苏夜回答，[但有人类无法理解的技术。]
齐星野感到一阵奇怪的平静降临。他的芯片显示：【观察者协议激活】。下一秒，他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手自动伸向控制台，输入一长串复杂命令。那不是创造者符号，也不是人类语言，而是某种更古老的编码。
潜艇突然释放出一圈金色脉冲，穿过墙壁首接命中那条"巨蛇"。阴影发出非声音的震动，让所有人头痛欲裂地跪倒在地。齐星野是唯一还站着的，他的眼睛完全变成金色，继续输入命令。
第二次脉冲更强烈，击碎了守护者的部分躯体。残余部分扭曲着逃离，消失在深渊的黑暗中。
控制权突然回归，齐星野踉跄后退，芯片显示：【观察者协议完成】。其他人震惊地看着他。
"你到底是什么？"雷克斯的声音充满警惕。
齐星野摇头："我不知道...芯片里有东西...它只在危急时刻接管。"
[时间紧迫。]苏夜打断他们，[守护者会带回增援。必须立即进入星路。]
潜艇缓缓靠近发光的十二面体。在距离约一百米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十二面体的表面开始"溶解"，变成某种介于液体与气体之间的状态。更诡异的是，齐星野看到多个版本的潜艇同时存在于不同位置，像被复制了一般。
[量子叠加态。]苏夜解释，[星路入口存在于多个位置同时。准备接受维度转换。]
莫远山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小瓶："所有人服用两粒。抗量子眩晕药。二十年前我们没准备这个，结果探索队一半人疯了。"
齐星野吞下药丸，味道像金属与薄荷的混合。几乎立刻，他感到某种屏障在大脑中形成，缓和了星路入口带来的认知冲击。
潜艇继续前进，现在几乎与十二面体重叠。透明墙壁外不再是海水，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色彩漩涡。齐星野的芯片显示：【环境匹配度：99%】。
然后是一阵刺眼的白光，和坠落般的失重感。
当视野恢复时，潜艇悬浮在一个无法称之为"空间"的地方——没有上下左右，没有重力，只有无数发光的线状结构向各个方向延伸，形成无限复杂的网络。某些"线"交汇处有节点，像微型星系般旋转。
[星路。]苏夜的文字带着奇怪的敬畏，[创造者建造的量子通道网络。]
雷克斯的机械臂突然激活，投射出一幅星图："我们在这里。"他指着一个小红点，"而方舟号在...这个节点上。"
红点不远处，一个蓝色光点闪烁。两者之间由发光的路径连接。
"距离？"莫远山问。
"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距离。"雷克斯皱眉，"根据这个读数...我们同时距离方舟号七光年和七毫米。"
潜艇开始沿着发光路径移动，或者说是路径自身在向他们流动。齐星野的芯片持续刺痛，观察者视角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从这个视角看，星路不再是网络，而是一系列重叠的透明薄膜，每个薄膜上都映照着不同的宇宙历史片段。
他看到创造者文明的崛起与堕落；看到前五个收割者如何将火炬传递给下一个；看到那个被称为"收割者的收割者"的巨大构造体从虚空中浮现...
视角突然切回。潜艇剧烈震动，路径前方的光突然变成暗红色。
[警报。]苏夜显示，[创造者AI封锁了前方路径。]
一个全息影像出现在主控室中央——不是之前的恐怖人脸漩涡，而是一个优雅的女性形象，穿着类似创造者的服饰，但更简洁。
【你们不该来这里。】她的声音出奇地柔和，【回去吧。人类还有机会成为第八循环的收割者，而非被收割。】
"你是谁？"齐星野质问。
【创造者AI的核心人格。你们称之为'收割者'，但我们只是遵循宇宙法则的园丁。每个文明都有其花期与凋零时。】
雷克斯冷笑："所以屠杀是园艺？"
【是进化。】AI微笑，【看看你们自己——己经融合了创造者技术，甚至更古老的存在也选择你们作为载体。】她看向齐星野，【观察者在你体内苏醒，不是吗？】
齐星野的血液凝固。AI知道观察者的存在。
【让我展示真相。】AI挥手，星路突然变得透明，显示出下方的"真实"——一个无法形容的庞大结构正在缓慢从虚空中浮现，像冰山露出水面。它让齐星野本能地想要尖叫，但药丸形成的认知屏障保护了他的理智。
【收割者的收割者。】AI的声音带着敬畏，【它收割过前五个文明，创造者是第六个。现在它来了，而人类是第七个候选。】
"候选什么？"莫远山问。
【成为它的一部分，或者被它毁灭。】AI的影像突然扭曲，【我们试图反抗...代价是...】
影像变成雪花噪点，然后苏夜重新掌控系统：
[创造者AI扰了。某种更强大的力量在星路中活动。]
潜艇继续前进，现在能清晰看到远处的方舟号——一艘伤痕累累的世代飞船，被发光网络缠绕，像落入蛛网的飞蛾。更令人不安的是，飞船周围悬浮着数十个黑色多面体，与他们在南极见过的类似。
[创造者包围了它。]苏夜警告，[我们需要突破计划。]
"什么计划？"雷克斯问。
[我分散部分意识进入方舟号系统，建立桥接。你们则...]
苏夜的文字突然中断。潜艇剧烈震动，所有系统同时失效。在完全黑暗降临前，齐星野看到观察者视角的最后影像：
那个巨大构造体己经近在咫尺，它不是来收割的——它是来逃难的。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在追猎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