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简单的、低低的音阶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淌下,温柔地环绕着,重复着,像是母体的呼吸节奏。
他加入了几个缓慢、如同钟摆般稳健的八度低音,如同巨大而安心的摇篮在摇晃。
他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贴在团团柔软的小耳朵边,用气声哼起了调子。
不是明确的歌词,只是一些温柔的嗯哼,伴着舒缓的琴声。
旋律很简单,甚至有些即兴,是他所有紧张和焦躁褪去后,此刻能给予的唯一最纯粹的东西——稳固的、绵长的、安全的声音包裹。
琴房彻底变成了一艘漂浮在暴风雨中的诺亚方舟。
外面的雷声被隔在了遥远的水底,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房间里只剩下琴键流淌出的、如同月光的低沉回响,和三哥胸腔里稳定而温热的搏动。
团团僵硬紧绷的小身体,在琴声与体温的包围下,像一块遇见暖阳的坚冰,一丝一丝、极其缓慢地,化开了。
揪着毛衣的小手松开了,慢慢地滑落下来,最后无力地搭在陆景煊环抱着他的手臂上。
小脑袋沉沉地靠在他怀里,沾着湿气的睫毛像被雨打湿的蝶翼,一点、一点地垂落,终于覆盖住了那双写满惊恐的黑眸。
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
陆景煊感觉到胸口那份紧绷的压力彻底消失,小家伙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拂过他胸前的皮肤。
他紧绷到几乎抽筋的肩背松弛下来,悄悄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
指尖的弹奏依旧未停,但速度更缓,音符更轻柔,如同情人最后的耳语哄着入睡的孩子。
琴盖的滑道上,一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人影被壁灯投射下来,拉得很长。
陆景煊沉浸在演奏和自己的胜利中,毫无察觉。
人影无声地靠近。
陆霆渊不知何时站在了琴凳旁。
他显然刚回来,甚至没脱去深灰色的羊毛大衣。
大衣的下摆被雨水浸透,呈现出更深的墨色,不断有细小的水珠汇聚、滴落,在他脚边的羊毛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发梢也是湿漉漉的,几缕黑发贴在高挺冷硬的鬓角,衬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更显轮廓分明。
眼神像淬过冰,扫过琴凳上交叠的身影,最后停留在弟弟怀中那张安然熟睡、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上。
窗外又有电光闪过,无声的惨白瞬间照亮琴键。
紧接着,沉闷的雷声隆隆作响,似乎离得更近了。
琴凳上熟睡的小团子似乎感受到了那雷声的震动力量,小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小鼻翼翕动,像受了惊扰的雏鸟在温暖的巢里不安地挪了挪小脑袋。
陆景煊也条件反射地想收紧手臂护住。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陆霆渊动了。
他没说话,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身体微微前倾,一只冰凉而带着室外雨夜寒气和湿意的大手,那修长、指节分明、覆盖着一层薄薄茧子的手。
如同最沉静的落雪,轻轻地、却无比精准地覆在了团团那只靠近窗口方向的、嫩生生的小耳朵上。
掌心微凉,带着雨水和冷杉的气息。
手指微微拢起,像一个天然的、隔绝一切混乱喧嚣的、最温暖的洞穴壁。
没有看陆景煊一眼,也没有理会他脸上那错愕又混合着一点点“我搞定了”的微小得意。
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冰冷的、光滑的黑色钢琴漆面上,无声地形成了一个支撑身体的姿势,也将那熟睡的小小身影更加稳妥地圈在了两个人的体温和庇护之中。
陆景煊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无声地、得意地笑了一下,露出他那对标志性的小虎牙尖。
指尖下的琴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缓慢、轻盈,像沉入最深最安稳的梦乡絮语。
就在这琴声渐息、彻底被外面的雨声低吼取代的宁静时刻——
陆霆渊大衣内侧口袋里的手机,突然贴着厚实的羊毛布料,发出一连串密集而无声却清晰可辨的震动。
噗!噗噗噗噗——!
如同平静死水之下突然冒出的不祥气泡。
那震动急促而连续,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即使隔着厚厚的大衣和一层衬衫布料,也清晰地传递到他紧贴着琴板的肋骨上,甚至,震动了那平静搭在漆面上微拢的手指。
怀里的团团依旧熟睡,温热的小脸贴着陆景煊散发着暖意的胸膛,对身侧这冰与热的守护,以及那无声传递的异样震动,毫无知觉。
陆家老宅的宴会厅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暖的地方。
水晶吊灯折射的光芒在镶金边的古董瓷器和银餐具上跳动,亮得刺眼,却冷得像冰。
空气里除了昂贵雪茄的烟雾、名贵香水混杂的气息,就只有精心烹调的珍馐佳肴散发的热气和死气沉沉的热闹碰撞。
今天尤其如此,陆家祖父忌日的家宴。
管弦乐队在角落奏着低沉舒缓的古典乐,试图填补那些巨大水晶灯照射下的、人与人之间更显空旷的缝隙。
佣人们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制服,鱼贯穿行于长餐桌之间,动作一丝不苟,呼吸都放得轻之又轻,如同提线木偶。
长长的红木餐桌主位上,陆霆渊端坐着。
深黑色的高定西装几乎融入身后暗色调的巨大窗帘阴影里。
他没系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一截冷硬的喉结线条。
手里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古巴雪茄,指尖偶尔在那深咖色茄衣上捻过一圈,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掌控力十足的压迫感。
他脸上看不出悲戚,也看不出对这盛宴的兴致,只有一片沉静如海的漠然。
整个宴会厅如同围绕他运转却不敢靠近的冰冷星系。
他的左手边,老二陆瑾言同样沉静。
一身熨帖得无懈可击的浅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俊朗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但那双眼睛太过清亮,视线扫过餐盘或餐巾时,专注得像在研究一份病案图谱,隔绝了周遭的浮光掠影。
三弟陆景煊在对面有点坐不住。
他那身亮橙色的限量款潮牌卫衣在满场黑白灰里扎眼得像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