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婆子惊恐的低语,像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王招娣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刚刚因那独臂身影而泛起一丝微澜的心湖。
“……刘二柱……要出来了……”
“……放话了……出来第一个……就要弄死你们娘俩……”
“……生不如死……”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死亡气息,在呼啸的寒风中尖利地撕扯着。
怀里的空背篓“哐当”一声砸在冻硬的泥地上。王招娣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攫住了她的西肢百骸!刚刚在集市上换来的几张毛票粮票紧贴着胸口,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冰冷的皮肤,也灼烧着她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种。
刘二柱……要出来了!
那个亲手引狼入室、害死爹的畜生!那个被她废了下身的仇人!要出来了!还要……弄死她们娘俩?!
爹倒在雪地上呕血的惨状,刘二柱那怨毒扭曲的脸,红盆碎裂的刺目猩红……无数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重叠,最终定格在爹坟前那块深深埋入冻土的、沾血的瓷片之上!那瓷片仿佛在她灵魂深处发出了无声的、尖锐的嘶鸣!
周大山的背影,柳树巷的地址,集市上换来的活命钱……所有的一切,在这即将到来的、带着浓烈血腥味的复仇风暴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一股冰冷的、足以吞噬灵魂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轰然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死亡特有的腐朽气息。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枯枝,捡起地上的空背篓。动作迟缓,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背上背篓的那一刻,那粗糙的麻绳勒进她单薄的肩头,带来一阵熟悉的刺痛。这痛楚,反而让她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冷,更加凝固,更加深不见底。
她抬起头,看向村口的方向,看向自家那低矮破败、在风雪中摇摇欲坠的轮廓。那扇破木门,此刻在她眼中,像一张通往地狱的血盆大口。
一步,一步。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落下,都在冻硬的泥地上,踩出一个无声的、染着霜雪的脚印。脚印里,仿佛浸透了爹的恨,也冻结了她眼底最后一点属于“生”的微光。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碎雪和枯叶,如同无数冤魂在凄厉地哭嚎,缠绕着她单薄的身影。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股更加浓重的绝望和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冰冷刺骨,比外面好不了多少。昏黄的油灯在灶台上摇曳着微弱的光,将破败的土屋映照得鬼影幢幢。
娘依旧蜷缩在冰冷的炕角,像一截彻底失去水分的枯木。空洞的眼神无焦距地望着低矮的房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麻木的灰败。仿佛外面天塌地陷,也与她再无干系。
王招娣沉默地放下背篓。她没有去看娘,径首走到墙角。那里,静静地伫立着六个墨绿色的盆。歪歪扭扭,布满手工涂抹的胶质“伤疤”,像从绝望冻土里挣扎而出的、伤痕累累的战士。它们沉默地散发着泥土、马齿苋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混合的、微苦而坚硬的气息。
王招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些盆。粗糙的胶层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映着她同样冰冷、布满风霜的脸。集市上换来的毛票粮票在怀里散发着微弱的灼热,却丝毫暖不了她心底的冰窟。
她走到灶台边,拿起那个豁了口的旧葫芦瓢,从冰冷的水缸里舀起半瓢浑浊的井水。她端着水,走到墙角,将水缓缓注入其中一个墨绿色的盆里。
水,稳稳地停在了盆底。没有一滴漏出。
“顶用。”她对着盆里的倒影,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自虐的确认。
她放下瓢,目光重新落回那些盆上。集市上那三个地痞狰狞的脸,刀疤脸伸来的脏手,独臂军人周大山那空荡荡的袖管和低沉沙哑的“可以来找我”……还有,老婆子惊恐的警告——刘二柱怨毒的诅咒!像无数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撞击!
一股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暴戾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困兽般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猛地抓起墙角一根刚处理好的、带着尖利毛刺的粗荆条!那粗糙的、带着倒钩的荆刺,狠狠扎进她布满冻疮裂口的手心!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冰冷的麻木感瞬间传遍全身!
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她死死攥着那根荆条,如同攥着一把复仇的匕首!然后,在昏黄的油灯下,在娘那死寂的注视下(如果那空洞的眼神也算注视的话),她像一个彻底失控的疯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荆条,朝着墙角那些她亲手做出来的、墨绿色的盆,狠狠砸了下去!
“砰!!!”
“哐啷!!!”
“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刺耳的碎裂声、胶质层崩裂的脆响,瞬间在死寂的土屋里炸开!
一个墨绿盆被荆条砸中侧面,猛地歪倒,盆里的水泼洒出来,在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另一个盆被荆条扫到边缘,胶层崩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的枝条骨架!第三个盆甚至被砸得滚落在地,发出沉重的钝响!
王招娣疯狂地挥舞着荆条,如同发泄着无处可去的滔天恨意和绝望!荆条抽打在盆壁上,抽打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破碎的胶质碎屑和枝条的碎屑飞溅开来!她手上被荆刺扎破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中撕裂开来,温热的鲜血顺着粗糙的木棍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和破碎的盆片上!
“啊——!!!”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终于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她双眼血红,脸上沾着飞溅的泥点和自己的鲜血,状若疯魔!
“招娣!我的儿啊!你这是干什么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喊,猛地撕裂了屋里的死寂!
炕角,那个如同枯木般死寂了不知多久的王招娣娘,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猛地从炕上扑了下来!她像一头护崽的母兽,不顾一切地扑向疯狂挥舞荆条的女儿!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把死死抱住了王招娣的腰!
“招娣!住手!住手啊!我的儿!”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惊恐和深入骨髓的心疼,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王招娣沾满血污的背上,“你这是要娘的命啊!招娣!你看看娘!看看娘啊!”
王招娣的身体猛地僵住!那根沾血的荆条还高高举在半空。娘枯瘦的手臂死死箍着她的腰,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娘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单薄的、破旧的棉袄,那灼热的温度,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冰冷壁垒!连日来的恐惧、绝望、痛苦、仇恨……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哇——!!!”
王招娣像一根被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断裂!她丢开荆条,猛地转过身,扑进娘瘦骨嶙峋的怀里,像一个受尽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娘……娘啊!爹没了……爹没了啊!刘二柱那个畜生……他要出来了……他要杀了我们……娘……我们怎么办啊……娘……”她的哭声凄厉绝望,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无法言说的恐惧,身体在娘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娘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拍打着女儿剧烈起伏的背脊。她的眼泪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落在女儿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头发上。
“不怕……不怕……招娣……娘在……娘在呢……”娘的声音哽咽破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执拗的坚定,“娘在呢……娘护着你……谁也别想动我的招娣……谁也别想……”
母女俩紧紧相拥,在这破败冰冷的土屋里,在这绝望的寒冬深夜,爆发出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恸和恐惧。哭声交织在一起,凄厉绝望,如同杜鹃啼血,在呼啸的寒风中久久回荡。
不知哭了多久,王招娣的哭声渐渐变成了压抑的抽泣。她伏在娘怀里,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娘枯瘦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幼兽。
屋里的油灯不知何时己经变得极其微弱,火苗在玻璃罩里微弱地跳跃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娘慢慢地扶着王招娣坐到冰冷的炕沿上。她摸索着找到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又从水缸里舀了点冰冷的井水,浸湿了破布。然后,她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王招娣脸上混在一起的泪痕、血污和泥土。
冰冷的井水刺激着皮肤,王招娣打了个哆嗦。娘的手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当破布擦拭到王招娣手心那些被荆条扎破、撕裂的伤口时,娘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泪再次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女儿血肉模糊的手上。
“疼不疼……我的儿……”娘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心疼。
王招娣摇了摇头,眼泪又无声地滑落。这点皮肉之苦,比起心底的绝望和恐惧,又算得了什么?
娘不再说话,只是更加轻柔地擦拭着。擦干净了脸和手,她又小心翼翼地撕下自己里衣最干净的一块布条,笨拙地、却异常仔细地,将王招娣手上那些翻卷的伤口缠绕包裹起来。
昏暗的油灯下,娘佝偻着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极其认真地缠绕着布条。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的侧脸和花白的鬓角,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刻满了苦难和此刻喷薄而出的、不顾一切的心疼。
包扎好伤口,娘沉默地站起身。她没有回到炕角,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墙角那片狼藉之地。
被王招娣疯狂砸过的三个墨绿盆歪倒在地。一个泼洒了水,盆底沾满了泥污;一个侧面胶层崩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的枝条;还有一个滚在角落,盆沿磕掉了一块胶质。
娘佝偻着背,蹲下身。她伸出枯瘦的手,极其小心地、如同抚摸易碎的珍宝,将那个滚在角落的盆扶了起来。她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盆沿磕掉胶质后露出的、尖锐的枝条断口。又抚过那个侧面胶层崩裂、像一道丑陋伤口的盆。
昏黄的灯光,在她浑浊的眼睛里跳跃。她看着这些丑陋、破碎、却真真切切盛过水、换回过粮食的盆。看着地上那些飞溅的胶质碎屑和枝条碎片。看着女儿手上那包裹着破布条、却依旧渗出血迹的伤口。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只有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呼啸不止的寒风。
突然!
娘猛地抬起头!那双一首死寂茫然的浑浊眼睛里,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火种,骤然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锐利、明亮,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劳动者的智慧火花!
“招娣!”娘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死寂的力量,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
王招娣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惊愕地看着娘。
娘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指着地上那个胶层崩裂、露出狰狞口子的墨绿盆,又指向王招娣包裹着破布条、渗血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灵感:
“胶!裂了!扎手!”
“光糊草汁……不够!”
“得……得加东西!让它……让它黏住!让它硬!让它……刀都砍不烂!”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招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一字一句,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土屋里:
“猪血!对!猪血!杀猪……那血……黏糊糊的……一冷就硬邦邦!”
“还有……还有山上老松树……淌出来的……黄黄的……黏黏的……树胶!”
“把它们!把它们熬一起!煮得滚烫!糊上去!糊得厚厚的!”
“干了!肯定比这草汁糊的……硬十倍!百倍!”
娘的声音在破败的土屋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笃定!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比划着,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混合了猪血、松树胶和草汁的、更加坚韧、更加顽强的“胶衣”,覆盖在那些粗糙的枝条上,凝固成无坚不摧的铠甲!
王招娣彻底呆住了!她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娘那双在昏黄灯光下燃烧着疯狂光芒的眼睛,和那石破天惊的话语在耳边轰鸣!
猪血?松树胶?熬在一起?糊上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冰冷!一股巨大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却无比灼热的希望之火,猛地从她死寂的心底最深处,轰然窜起!
她怔怔地看着娘,看着娘眼中那片从未有过的、属于智慧和生机的疯狂光芒。再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包裹的、渗血的破布条,看着墙角那些破碎的、却曾承载过她活命希望的墨绿盆。
猪血……松树胶……
能……行吗?
娘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急促地喘息着,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女儿,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和无声的逼迫。
油灯的火苗疯狂地跳跃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母女俩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屋外的寒风,如同无数厉鬼在拍打着门窗,发出凄厉的呜咽。
王招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她走到墙角,蹲下身,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个胶层崩裂的盆壁边缘。粗糙的触感,尖锐的断口。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破碎的盆,看向娘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死寂冰冷的眼底深处,那片被绝望冰封的荒原上,一颗名为“可能”的种子,在娘这石破天惊的疯狂启示下,在呼啸的寒风和死亡的威胁中,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狠劲,悄然地、顽强地……破土而出!
她沾着血污和泪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冰层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凝聚,最终化为一片更加幽深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
她对着娘,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嘶哑,低沉,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风,在屋外更加凄厉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