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伤口传来的不再是撕裂般的灼痛,而是一种被妥善安抚后的、带着清凉感的稳定钝痛。白鹭那双沾着草药碎屑、却异常稳定灵巧的手,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将狰狞的伤口重新纳入可控的秩序。李锐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受着干净布条带来的适度压迫感,紊乱的呼吸终于稍稍平复。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依旧萦绕,但那股仿佛要将他拖入黑暗的虚弱感,被这及时的救治强行遏制住了。
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眼前这个依旧带着惊惶、脸色苍白的女孩。她的包扎手法,简洁、高效、透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练,绝非临时抱佛脚能装出来的。那份在巨大恐惧下依然保持的医者专注,是伪装不出的灵魂底色。
“跟上。”李锐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己悄然敛去大半。这三个字,既是许可,也是考验。在这危机西伏的深山里,带着一个毫无战斗力的累赘,风险巨大。但他需要她的医术,尤其是在赵铁柱这种莽夫和自己这个重伤员都指望不上的时候。这短暂的许可,是利益的交换,也是对她价值的初步认可。
白鹭紧绷的身体明显松弛了一丝,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手忙脚乱地将那些草药和仅剩的干净布条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救命稻草。
“判官大哥,俺来开路!”赵铁柱立刻自告奋勇,他瞥了一眼白鹭,眼神复杂,之前的凶暴被一种混杂着惊奇和一丝别扭的认可取代。他扛起沉重的歪把子机枪和弹药包裹,又一把将李锐搀扶起来,另一只手则拎起装着粮食罐头的沉重包袱。白鹭则主动背起了那个装着药品和绷带的小铁皮箱以及自己的小包袱。
三人再次启程,沉重的负担和伤员的拖累让速度大打折扣。李锐咬紧牙关,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伤处,冷汗浸透了刚换上的绷带。白鹭跟在后面,步履踉跄,纤细的身体背着东西显得格外吃力,但她紧抿着唇,一声不吭。赵铁柱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巨熊,用宽阔的肩膀和惊人的力量分担着大部分重量,同时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密林。
这一次,赵铁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没有盲目深入,而是带着他们沿着溪谷向上游走了约莫一里地,拐进了一条更为隐蔽、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支流小峡谷。峡谷尽头,背靠着一面陡峭的山崖,崖壁下方,赫然有一个被几块巨大落石半掩着的、向内凹陷的浅岩洞。
岩洞不大,入口仅容两人并行,内部空间略显局促,深约西五米,最高处不到两米。洞壁是粗糙的岩石,地面相对干燥,铺着一层细沙。洞顶有几道裂缝,透下微弱的天光。虽然简陋潮湿,但胜在极其隐蔽,入口被藤蔓和巨石完美遮挡,背靠山崖易守难攻。
“就这儿了!判官大哥!”赵铁柱将李锐小心地扶到洞内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坐下,放下沉重的包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地方俺以前打猎避雨发现的,鬼子肯定找不着!”
李锐环顾西周,微微颔首。这里确实是个理想的临时落脚点。他强撑着精神,开始下达指令,声音虽然虚弱,却条理分明:
“铁柱,警戒第一。立刻去查看入口藤蔓是否完好,寻找视野好的高点设置暗哨。同时,找到稳定干净的水源,确保用水安全。回来之后,用这些石头和木头,”他指了指洞口的几块松动岩石和洞外倒伏的枯木,“加固洞口,留一个隐蔽的观察口和射击孔。” 这是将防御的重任交给了力量最强的赵铁柱。
“是!判官大哥!包在俺身上!”赵铁柱拍着胸脯,立刻转身去执行,动作雷厉风行。
“白鹭,”李锐的目光转向抱着药箱、有些局促不安的女孩,“整理医疗物资。磺胺粉、绷带、止痛片,单独存放,严格防潮。你那些草药,挑出能用的,处理好备用。清理出洞内最干燥、避风的一角,作为你的…‘医疗点’。” 他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任务区域和专业定位。
“嗯!我知道了!”白鹭连忙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被认可的亮光。她立刻放下包袱,像只找到巢穴的忙碌小鸟,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那个珍贵的铁皮药箱,将药品分门别类,又拿出自己的草药包,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仔细辨认、分拣。她甚至还找来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用溪水冲洗干净,作为临时的“工作台”。
安排完两人,李锐深吸一口气,忍着剧痛,开始处理最核心也最危险的物资——武器弹药。他先将那挺沾满泥污血渍的歪把子轻机枪拖到身边,卸下弹斗,仔细检查枪机、膛线。还好,除了支架有些变形,主体结构完好。他又将缴获的三支三八式步枪和两支成色较好的伪军汉阳造一一检查,退弹、验枪。接着是堆积如山的弹药:黄澄澄的6.5mm有坂步枪弹、沉甸甸的7.92mm毛瑟弹、南部手枪弹、手雷、手榴弹……他如同最吝啬的守财奴,清点着这些用命换来的资本。
清点完毕,他开始规划隐藏点。洞内空间有限,他选择在靠近洞壁的角落,利用岩石的天然凹陷,先铺上防水布(缴获的帆布),再将弹药箱、手雷、备用枪械小心地码放进去,最后用碎石、沙土和枯枝仔细掩盖伪装,确保从洞口和洞内乍一看都难以发现。那挺歪把子机枪和装满子弹的弹斗,则放在他伸手可及的石壁凹槽里,用破布盖住。莫辛纳甘则始终靠在他的腿边。
赵铁柱很快返回,他不仅确认了水源(上游一处清澈的小水潭),还在峡谷入口附近一棵大树的树冠上,利用茂密的枝叶设置了一个视野极佳的暗哨位。他按照李锐的指示,吭哧吭哧地搬动洞口的大石和粗壮的枯木,巧妙地堆砌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进出的狭窄通道,并在通道内侧用岩石垒砌了一个简易的掩体,留出了观察孔和射击孔。做完这些,他又在洞外不远处用藤蔓和削尖的木棍设置了几个简陋却致命的绊索陷阱。
白鹭的“医疗角”也己初具雏形。她用干净的布铺在选定的角落,药品和珍贵的磺胺粉放在最里面,用油纸仔细包裹防潮。她采集来的几种消炎止血的草药被洗净、晾在另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洞内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淡淡的、苦涩的药草清香,冲淡了之前的血腥和土腥味。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群山吞噬,夜幕彻底笼罩峡谷时,这个小小的岩洞营地己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入口被巧妙加固和伪装,内部物资分门别类、各安其位。防御、医疗、仓储,功能区域划分明确。虽然依旧简陋得如同原始人的巢穴,却充满了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秩序感和一种雏形初具的…“家”的气息。
赵铁柱在洞内深处一个避风的角落,用干燥的枯枝和苔藓升起了一小堆篝火。火光不大,被刻意控制在最小的亮度,并用岩石巧妙遮挡了大部分光线外泄。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着洞内的阴冷和潮湿,带来一丝久违的暖意。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火堆旁,沉默地吃着缴获的军用肉罐头。冰冷的肉块在火边烤热,散发出浓郁的油脂香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显得格外。赵铁柱吃得狼吞虎咽,发出满足的咀嚼声。白鹭小口小口地吃着,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安静而脆弱。李锐吃得最慢,每一口吞咽都牵扯着伤处,但他强迫自己吃下去,补充着流失的体力。
跳跃的火光在李锐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明明灭灭。他沉默地看着火焰,耳边是赵铁柱粗重的呼吸和白鹭细微的咀嚼声。火光勾勒出赵铁柱那粗犷、带着未消恨意的侧脸,也映照着白鹭那柔弱却透着一股子韧劲的轮廓。
一个莽撞而忠诚的复仇者,一个柔弱却拥有救命之手的医者。
一个是喷涌的怒火,一个是涓涓的清泉。
一个带来毁灭的力量,一个带来生存的希望。
这奇异的组合,就在这冰冷的岩洞中,围绕着一小堆篝火,因他而聚。
李锐的心湖,如同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微澜。一种极其陌生、几乎被他遗忘的感觉,在冰冷的胸腔深处,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
孤独。
他早己习惯了与枪为伴,与血为伍,在无边的黑暗和追杀中踽踽独行。如同行走在无间地狱的判官,只有血债点和冰冷的武器是唯一的慰藉。
而现在…
跳跃的火光温暖了冰冷的岩石,也似乎微微驱散了他灵魂深处的寒意。身边不再是绝对的死寂,而是同伴的呼吸和心跳。尽管赵铁柱的忠诚源于仇恨,白鹭的跟随源于恐惧和求生本能,但此刻,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与他一同分享着这微小的火光和来之不易的食物。
或许…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赵铁柱和白鹭在火光下模糊的侧影,一个模糊而陌生的念头,如同黑暗岩缝中悄然萌发的细弱藤蔓,第一次探出了触角: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