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的“迎客楼”刚摘下晨露未晞的幌子,茶客就己坐满了七成。说书先生将醒木在案上敲得脆响,唾沫星子随着话音溅在油亮的茶桌上:“列位可知大同城头挂的那颗人头?王总兵的!就因蒙古游骑踏破云州时,他在帐里搂着小妾喝得烂醉,三万边军愣是按兵不动——”
“嚯!”穿短打的镖师猛地拍桌,茶碗震得跳起半寸,“这女帝陛下是真敢斩啊!想当年王总兵靠着他舅舅是户部侍郎,在大同横行霸道,克扣的军饷够盖三座王府,如今脑袋挂在城楼,九边的兵卒怕是要放鞭炮庆贺!”
邻桌的老秀才推了推滑落的眼镜,慢悠悠开口:“非是敢斩,是该斩。昨儿个我在府衙前见了新军法抄本,上面印着‘圣祖娘娘亲批’五个朱字——当年娘娘在御书房批军报,见着守将延误战机的,红笔圈出来的批注比墨字还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战时缩头,养着何用?’”他呷了口茶,指尖点着桌面,“听说女帝陛下连夜召了兵部十二司官,指着娘娘当年的边军舆图骂:‘这上面的关隘,是用多少兵卒的骨头堆起来的?延误一刻,就是让更多人填进去!’”
茶博士提着锃亮的铜壶过来添水,壶嘴的热气裹着话飘过来:“要说这新法改得是真妙!前儿个我去张家口送茶,见着兵卒手里的塘报火漆还是热的——从大同到北京,三天就到!老卒们说,这是按圣祖娘娘当年的法子,把驿站的马换成了西域来的汗血马,连驿卒都添了女眷,夜里换马不停歇,娘娘当年就说‘军情比家书急,女人也能当驿卒’。”
角落里几个穿绫罗的盐商脸色发青,其中一个胖商人捏着茶杯的手指发白:“七百万两……三日缴清……这林赞善的算盘是铁打的?”他旁边的瘦商人慌忙扯他袖子,朝西周扫了圈才压低声音:“你当她凭什么?带着圣祖娘娘的《盐税底册》呢!那册子用桑皮纸抄的,虫蛀都不怕,哪年哪月欠了多少,连你我当年用空盐引换了多少绸缎都记着,想赖都没处赖!”
胖商人喉结滚了滚:“我听说……去监税的女官还带着尚功局的绣娘?”
“可不是!”瘦商人往椅背上缩了缩,“那些姑娘用的是娘娘传下的‘盘线算’,一根丝线绕着算盘珠缠三圈,数错一个子儿都能看出来。昨儿个扬州盐商想掺假银子,被当场拆穿,林赞善一句话就把人拖去枷号——‘圣祖娘娘说过,盐税连着军饷,军饷连着人命,敢在这上面动手脚,就是剜江山的肉!’”
街面忽然涌来一阵人潮,孩童们举着木刀木枪冲过茶楼窗下,齐声唱着新谱的童谣:“新军法,亮堂堂,斩了贪官护边疆。火漆塘报快如电,蚕丝冬衣暖似阳……”
二楼雅间的窗被推开条缝,露出林若微素色的袖口。她刚从江南监税回来,袖中还揣着块宜修当年用过的算珠——乌木质地,被得发亮,是昨夜核完最后一笔税银时,从账册里掉出来的。此刻听着楼下的童谣,她忽然想起元凰在御书房说的话:“圣祖娘娘教我们算账,不是为了盯着银子,是为了让缴的每一分税,都能变成兵卒手里的刀、身上的衣。”
暮色漫进茶楼时,说书先生的醒木又响了:“要说这最妙的,是凤仪绣坊赶制的冬衣——苏主事带着姑娘们,按圣祖娘娘的法子在衬里缝了三层蚕丝,又轻又暖。验衣的时候,她让人往衣里塞了秤砣,说‘要像娘娘教的那样,针脚能经住拉扯,才配给守边疆的兵卒穿’……”
此时的乾清宫,元凰正对着宜修的画像铺开新军法定稿。画中的宜修穿着常服,案上堆着高高的军报,烛火在她鬓角的银丝上跳动——这是画师按林若微的描述补画的,当年宜修常在此处批阅军报至深夜,案边总放着碗温茶,说“看军报要醒着,不然会漏掉兵卒的苦楚”。
元凰取过那枚玉圭,轻轻压在法帖边缘。圭面上还留着宜修指腹的温度,像在无声地说“做得好”。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不多不少,正合了宜修当年定的“三更必阅军报”的规矩。她忽然拿起笔,在新法最后添了行小字:“边军阵亡者,家眷入官办坊铺,月钱加倍。”
这行字的墨迹未干时,殿外传来苏绾的声音,带着难掩的激动:“陛下!张家口塘报,蒙古游骑见了王彪首级,竟退兵了!兵卒们在城楼高呼‘女帝万岁’,还说要给您立生祠呢!”
元凰没回头,只是将玉圭轻轻挪了挪,让它压住那行新添的字。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法帖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像极了宜修当年伏案批文时,落在纸上的鬓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