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花学校的操场很大，绿茵茵的草坪在午后的阳光下蒸腾着青草的气息。几组高年级学生在远处的足球场上奔跑，偶尔能看到某个学生脚下带起的风旋比常人迅疾许多，或是传出的球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小弧度。靠近小学部这边的篮球场则安静些，低年级的学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三年一班的孙雅茁和她形影不离的死党刘德梓航，正坐在一个闲置篮球架的阴影里。孙雅茁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架，两条乌黑的双马尾柔顺地垂在胸前，白皙的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大眼睛平静地望着远处几个正在用微弱念力让蒲公英种子悬浮打转的同班女生。阳光穿过架子，在她精致的校服裙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刘德梓航则显得活跃得多。他个头和孙雅茁差不多，顶着一头有点自然卷的短发，此刻正盘腿坐在她旁边，说得眉飞色舞，一双标志性的小眯眯眼几乎要消失在兴奋的笑容里。
“……所以啊，我就说嘛！这学期转来的，没一个简单的！” 刘德梓航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重大机密的神秘感，“上周那个，七年二班的陈梦含，看见没？就那个圆脸戴眼镜的姐姐，看着挺和气吧？但我跟你说，她那个气场，啧啧，阴森森的！我上次路过他们班，正好看到她盯着窗外发呆，那眼神……” 他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跟丢了魂似的，吓人！而且你知道吗？她好像是突然转来的，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
孙雅茁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脚边一株坚韧的小草。她对哥哥那个班级的事情兴趣不大，但刘德梓航的八卦是课间唯一的消遣。她更在意的是操场上那个熟悉又讨厌的身影——她哥孙中轩，正和几个七年级的男生在稍远一点的篮筐下抢球。他顶着一头在阳光下乱糟糟发亮的锅盖头，动作夸张，时不时发出标志性的、没心没肺的大笑，又一次把球运出了界，引得同伴一阵善意的哄笑。孙雅茁小巧的鼻子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酒窝深深陷下去，但这次显然不是因为笑，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刘德梓航完全没注意到孙雅茁对自家哥哥的不屑，或者说他早己习以为常。他顺着孙雅茁目光的方向瞟了一眼孙中轩，嘿嘿一笑：“轩哥还是这么有活力哈！” 随即又立刻把话题拉回他的“重大发现”上：“今天这个更神秘！叫刘幽竹，也是插到七年二班！我打听过了，之前完全没听说过这个人，就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而且……”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孙雅茁一点，小眼睛闪烁着精光，“你是没看到，今天早上她进班的时候，那个气场！冷得能冻死人！连轩哥那个傻大胆，搬桌椅的时候撞见她，都跟见了鬼似的，慌得差点把桌子砸自己脚上！”
孙雅茁拨弄小草的手指顿了一下。哥哥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会慌？这倒是有点新鲜。不过她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她对陌生人，尤其是带着“冷气”的陌生人，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他们不远处的小径上走过，朝着初中部教学楼的方向。正是刘德梓航刚才提到的陈梦含。她穿着温花的校服，身材有些圆润，短发，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她低着头，脚步不快不慢，但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沉重的阴郁气息，与操场上明媚的阳光和嬉闹声格格不入。她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那张圆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沉郁。
刘德梓航立刻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孙雅茁，小眼睛瞪大，用气声激动地说：“看！看！就是她！陈梦含！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感觉怪怪的？” 他紧紧盯着陈梦含的背影，仿佛想从她身上挖掘出更多秘密。
孙雅茁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个阴郁的背影。确实，那感觉……很压抑。像是阳光都照不进她的角落。她想起早上哥哥班级里，好像也有一个首勾勾盯着新生的、感觉不太好的女生？是同一个吗？
陈梦含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门洞里，仿佛一滴墨汁融入了阴影。
刘德梓航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咂咂嘴：“还有啊，我听说更早一点，好像还转来一个，也是七年二班的，叫什么……朱慧馨？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不过我没怎么见过她，好像特别独来独往，比这个陈梦含还神秘！” 他挠了挠头，似乎为自己情报网的这点小疏漏有点懊恼，“三个了！短短时间，都往七年二班塞人，肯定有问题！你说是不是，雅茁？” 他期待地看向孙雅茁，希望得到这位冷静死党的认同。
孙雅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教学楼门口移开，不经意地扫向了小学部二楼三年一班教室的窗户。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身影正站在窗边，扎着高高的马尾，侧脸线条带着点天生的傲气，似乎在看着操场。是王小泽。
刘德梓航顺着孙雅茁的目光看去，小眯眯眼瞬间亮了起来，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嘴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连声音都下意识地放轻放柔了：“咳……那个……王小泽今天好像戴了新发卡？粉色的那个……” 他扭捏地搓了搓手指头，刚才那股“万事通”的劲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属于十岁男孩的笨拙腼腆。
孙雅茁看着刘德梓航瞬间切换的状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没接关于王小泽发卡的话题，也没对三个转学生发表看法。只是重新低下头，继续拨弄着脚边那株顽强的小草，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麻烦。”
刘德梓航还在为王小泽的新发卡扭捏，孙中轩那边却出了点小状况。他一个夸张的假动作突破，结果脚下拌蒜，手里的篮球脱手而出，像个不听话的橙色炮弹，“咚咚咚”地一路滚跳，精准地停在了孙雅茁和刘德梓航所在的篮球架阴影边缘。
“喂！小德子！帮个忙！” 孙中轩喘着气跑过来，锅盖头被汗水打湿，几缕粘在光洁的额角，脸上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笑容。他高大的身影带着运动后的热气，瞬间笼罩了篮球架下的两人。
“好嘞轩哥！” 刘德梓航立刻从对王小泽的遐想中回过神，恢复了活络劲儿，小眯眯眼弯起来，手脚麻利地捡起球递过去，“轩哥这球技，还是这么……呃，有创意！” 他笑嘻嘻地调侃。
孙中轩接过球，浑不在意地在手上转了两圈，嘿嘿一笑：“那是！这叫迷惑对手，懂不懂？” 他随手拍了拍刘德梓航的肩膀，力道不小，拍得小个子一个趔趄，“谢啦！回头请你喝汽水！” 他目光扫过旁边安静坐着的妹妹，咧开嘴，“小不点，看哥打球帅不？”
孙雅茁连眼皮都没抬，仿佛眼前这个聒噪的高大生物是团空气。她的目光，始终越过孙中轩汗津津的肩膀，牢牢锁定在教学楼正门入口处。
那里，在门廊投下的深长阴影边缘，一个高瘦的身影静静地坐着。是刘幽竹。她坐在冰冷的石阶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腿蜷起，双臂环抱着膝盖。午后的阳光在她脚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划下清晰的分界线，她却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门廊的阴影里，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孙雅茁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在常人看来，刘幽竹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坐着。但孙雅茁看到的却完全不同。
她看到那麦色皮肤下绷紧的肌肉线条，像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她看到那低垂的眼睫下，瞳孔深处并非空洞，而是一种极度戒备的收缩，如同在黑暗森林里警惕着西面八方风吹草动的猎豹。
她看到那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不是放松的姿态，而是防御的本能，仿佛随时准备将自己缩成一个更小的、更不易被攻击的球。
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到，一股冰冷而混乱的暗流，在那个看似平静的躯壳下无声地涌动、冲撞，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无边的悔恨，又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麻木的坚冰强行封冻。那冰层下，是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名为“深渊”的熔岩。
那不是简单的孤僻或冷漠。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防备，一种对整个世界都竖起尖刺的应激状态。这个新来的转学生，像一只浑身是伤、却依旧亮着獠牙的困兽，危险，又……可怜。
“喂！跟你说话呢！” 孙中轩伸手在孙雅茁眼前晃了晃，不满她的无视。
孙雅茁终于吝啬地给了他一个眼神，但那眼神里只有嫌弃和不耐烦，仿佛在说：你很吵，离我远点。她小巧的鼻子皱起，酒窝深陷。
“切，臭脾气。” 孙中轩自讨没趣，撇撇嘴，抱着球转身跑回球场，很快又和同伴们闹成一团。
刘德梓航看着孙雅茁依旧紧盯着教学楼门口，也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阴影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哦，看那个新来的啊？是挺怪的，一个人坐那儿，也不怕冷……” 他嘟囔着，显然没看出孙雅茁所感知到的那些深层的东西。
冰冷的石阶透过薄薄的校服短裙，将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刘幽竹的身体。但她似乎毫无所觉。门廊的阴影包裹着她，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全感。操场上喧闹的笑声、呼喊声、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与她无关。
她将自己缩在角落，下巴搁在膝盖上，空洞的眼神落在面前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地砖上。光与暗的分界线如此清晰，就像她的人生，被那场大火彻底割裂。之前的模糊不清，之后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镣铐感，即使现在镣铐己除，那沉重的幻觉依旧如影随形。母亲焦黑的手掌轮廓，总在她试图放空时浮现，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痉挛。
就在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脚边地砖的纹路上时，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侧前方体育馆后门处的动静。
体育馆后门开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径旁，此刻，两个身影站在那里。
其中一个，正是早上在教室里，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她一眼的孙千可。她依旧梳着干净利落的乌黑马尾，穿着熨帖的校服，身姿挺拔。阳光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一株沉静的玉兰。
而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刘幽竹有印象的女生——黑瘦，个子不高，正是早上坐在第二排中间，用那种锥子般锐利、充满敌意目光审视她的女生——朱慧馨。
两人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朱慧馨微微仰着头，表情认真，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的嘴唇快速开合着。孙千可则微微低着头，平静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姿态从容。
忽然，朱慧馨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目光如电，精准地射向操场的方向。她黑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恶？她的视线在操场上喧闹的人群中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最后，似乎在不远处篮球架下那个高大活跃的身影（孙中轩）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又收了回来，重新看向孙千可，继续说着什么。
刘幽竹的心头莫名地一紧。朱慧馨那个眼神……让她非常不舒服。那是一种纯粹的、毫无理由的恶意，比她早上感受到的排斥和审视更加赤裸裸。
就在刘幽竹因为朱慧馨那个充满恶意的眼神而微微蹙眉时，站在朱慧馨对面的孙千可，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不是看向操场，也不是看向身边的朱慧馨。
她的目光，如同两道澄澈却毫无温度的探照灯光，穿透了体育馆后门与教学楼正门之间不算太远的距离，精准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阴影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落在了刘幽竹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交汇。
刘幽竹那双沉静如死水、深处却暗流汹涌的眼睛。
孙千可那双清澈见底、却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的眼睛。
没有火花西溅，没有电流激荡。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海与一座亘古不化的冰山，在午后的阳光下，隔着喧嚣的操场，无声地对峙。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