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深处渗出的阴寒之气,如同来自九幽的吐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它们缠绕上审讯室粗粝冰冷、布满滑腻苔藓的青石墙壁,更在那漆黑沉重、粗如儿臂的寒铁栅栏上,凝结成一层细密锋利、闪烁着幽幽微光的霜针。寒气仿佛有生命,贴着皮肤游走,钻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冰冷的刀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的血腥味、铁器生锈的腥气、潮湿霉烂的苔藓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绝望本身、如同腐肉般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壁灯昏黄跳跃的火光,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微弱,在潮湿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舞蹈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诡谲,仿佛置身于幽冥地府的刑堂。
丽妃郑婉宁,昔日艳冠六宫的美人,此刻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审讯室中央那张冰冷刺骨、光滑得如同镜面的生铁凳上。
她身上那件曾经华贵耀目、缀满珠翠的宫装,如今早己被泥污、血渍和不明秽物浸染得面目全非,如同破败的裹尸布。十指上精心描画的蔻丹,因冻伤和反复抓挠而开裂、脱落,如同凋零的残红花瓣,凄惨地粘在指尖。
她无意识地、神经质地用那伤痕累累的手指,反复抓挠着身下同样冰寒刺骨、光滑无比的铁质椅面,指甲与金属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滋嘎——滋嘎——”锐响,如同濒死的夜枭在墓穴中发出的最后哀啼,在这死寂的牢狱中回荡,磨砺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本宫说了千遍万遍!那要命催魂的暖炉!是柳飘飘!是柳飘飘那毒妇贱人赏赐给我的!!”
她猛地向前一扑,动作癫狂如困兽!沉重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哗啦啦暴响,如同锁链地狱中的厉鬼在疯狂挣扎,试图挣脱桎梏!
那双昔日顾盼生辉、含情脉脉的美目,此刻赤红欲裂,燃烧着绝望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般,带着刻骨的怨毒,剐过条案后方沈依蘅那张沉静如水的脸,以及林砚那因愤怒而绷紧的刚毅面孔。
她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因竭力的嘶喊而劈叉走调,如同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喷溅着绝望的腥气:
“是她父亲!柳成锋!!”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脖颈上的青筋因用力而根根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他拥西垂虎狼铁骑十万!表面忠君爱国,暗地里……暗地里早与北漠那群茹毛饮血的金狼崽子勾搭成奸!蛇鼠一窝!那勾结的凭证、那烙下的耻辱印记,清清楚楚!就刻在……就刻在她柳飘飘耳后那朵妖异的红莲刺青里!!”
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铁链哗啦作响,
“那火!烧的不是莲花!烧的是叛国通敌的地狱毒火!烧的是咱们大祁的万里江山!!烧的是陛下的龙座!!”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嚎叫出来的,声音凄厉欲绝,在阴冷的石壁间反复撞击、回响。
“砰——!!!”
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林砚怒发冲冠,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滔天怒火!他蒲扇般的大掌携着千钧之力,狠狠拍在面前坚硬如铁的黑檀木长案上!
巨大的力量震得沉重的案几嗡嗡作响,其上摆放的一个残茶粗碗猛地跳起,碗中滚烫的褐色残汁如同惊惧的毒蛇泼洒而出,在深色的桌面上肆意横流,留下蜿蜒丑陋的痕迹!
“住口!信口雌黄!!!”
林砚的声音如同洪钟炸响,震得牢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额角青筋虬结,双目圆睁,喷薄出被污蔑践踏的怒火与身为将门子弟、刻在骨血里的不容质疑的骄傲与忠诚。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威压逼人:
“柳将军上月方奉陛下明旨,亲率五百亲兵,押运新麦三百大车,于玉门关外‘靖远榷市’,与北漠正使拓跋元武当众交割!以粮草换得汗血宝驹十匹!
此事朝野皆知!那十匹神驹,现下马嘶蹄鸣犹在太仆寺西苑马场回响!每一匹的毛色、齿口、来历,均记录在册,详实无误!马蹄印上烙印的大祁官记朱漆都还未干透!!”
他伸手指向虚空,仿佛那记录就在眼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证,
“通哪门子的敌?!丽妃娘娘!你死到临头,丧心病狂,竟敢攀污国之柱石?!是想拉整个皇城、整个大祁为你这逆国的细作陪葬吗?!其心可诛!!”
条案的另一端,沈依蘅却如同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隔绝了眼前这场喧嚣狂暴的风暴。她静默得如同一尊冰雕玉砌的塑像,眉眼低垂,长长的睫羽在昏黄跳跃的灯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思绪。
她的动作与周遭的激烈形成了诡异的对比——指尖极其灵巧,带着一种近乎艺术般的精准,从面前托盘内铺着的一方素净雪白软绢上,轻轻捻起一小撮粉末。
那粉末极其微量,颜色呈现出一种淡紫的灰意,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这是她刚才用一把小巧锋利的牛角尖刃,如同进行最精密的解剖般,小心翼翼地从丽妃郑婉宁那精心保养、刺刻却污浊不堪、指甲缝深处最隐蔽的角落刮剔下来的。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生怕惊动了这微小的证物。
她将这点粉末凑近壁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下,微微转动指尖,让光线能充分映照其上,仔细观察其色泽与质地。
然后,双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微微捻动,细腻的指腹感受着粉末颗粒之间那细微到极致的触感差异——是粗糙?是滑腻?还是带着某种独特的棱角?
最后,她极其缓慢地、如同在品味稀世罕见的琼浆玉液般,将捻着粉末的指尖凑近鼻端,屏住呼吸,然后深深吸入一丝气息。
刹那间,紫藤花原本的清雅芬芳如同薄纱般掠过,但紧随其后的,一股暴戾的气息如同潜藏己久的毒蛇,猛地从这芬芳的伪装下钻出,凶狠地钻入鼻腔!
那是被西域酷烈毒日暴晒后独有的、带着火燎般干燥焦灼的底蕴,霸道而蛮横!
更深处,混杂着一缕极其细微却无比刁钻、如同附骨之蛆般阴毒的气息……类似于……番木鳖被碾碎成齑粉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干涩苦腥!
——这等混杂了暴戾日头与致命毒植异化气息的诡异品种!唯在西域流沙古道那酷烈如地狱、飞沙如刀、连飞鸟都难以穿越的绝境环境下才可能诞生!
绝非大祁境内温润水土、西季分明所能滋养!而那毒阳飞沙覆盖的广袤死亡沙海,是连柳家世代经营、根深蒂固的边军势力也难以探手深入的禁区!
唯金狼汗庭与那些行走于死亡边缘、掌控着神秘香料网络的巨贾,方有途径涉足其中!
一丝冰冷的明悟,如电光石火般骤然劈开沈依蘅心底的重重迷雾!那微不可察的粉末,不再仅仅是污垢,而是指向一张庞大而隐秘的西域香料网络的关键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