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己停歇，暮色却如泼洒的浓墨，沉甸甸地浸透了巍峨宫墙的每一道缝隙。
沈依蘅——不，此刻她是新晋的“蘅贵人”，被引往那名为“棠梨轩”的僻静宫室。新封的尊号落在肩头，非但没有暖意，反比方才肆虐的风雪更添几分透骨的寒意，沉甸甸地压着脊梁。
引路太监的腰几乎弯成了虾米，脸上堆砌的笑容谄媚得能滴下蜜来，可那话语却似裹了蜜糖的细针，字字往人心窝里扎：
“贵人您真是天大的造化！太后娘娘金口一开，啧啧，您这前程啊……锦绣着呢！奴才往后，可全仰仗贵人提携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蘅贵人沉静的侧脸，试图捕捉一丝得意或惶恐，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棠梨轩。老梅虬枝如铁，倔强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枝头覆着未化的残雪，庭院空旷，唯有风声呜咽，更显萧索寂寥。
一个梳着双丫髻、脸颊微圆的大宫女闻声快步迎出，声音带着点天生的鼻音，却将那份殷勤演绎得近乎夸张：
“奴婢翡翠，给贵人主子请安！贵人万福！”
她扑通一声跪得利落，仰起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初得主子的雀跃与讨好，“这棠梨轩清静雅致，最是养人！正合贵人您调香养性的雅意！奴婢手脚麻利，定把贵人伺候得妥妥帖帖！”
她手脚麻利地替沈依蘅卸下沾了雪沫的斗篷，动作间带着一种急于表现的轻快，仿佛卸下的不是斗篷，而是贵人过往的尘埃。
沈依蘅默然踏入这方陌生的天地，目光缓缓扫过这精致的囚笼。梳妆台上那面光亮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一张温婉娴静、却让她感到无比陌生的脸——那是姐姐沈依芸的脸。
白日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中疯狂翻腾：太后审视时浑浊眼底深处的探究，周嬷嬷那如同刮骨钢刀般的眼神，太医们交织着鄙夷与惊疑的窃窃私语……还有，那金銮殿巨大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帝王腰间那枚金丝香囊无风自动的、几不可察的微颤。一丝若有似无、带着冷冽苦意的艾草气息，仿佛还顽固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娘娘，”翡翠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热气袅袅的清茶，压低了声音，难掩兴奋地凑近低语，
“您今日在太后跟前，可真是……这个！”她偷偷竖起大拇指，眼睛亮晶晶的，“奴婢都听说了，那场面……连陛下都……”她话未说完，意犹未尽，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光彩。
话音未落，外间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个面生的太监低眉顺眼地躬身而入，双手极其稳当地捧着一尊物件——那物件在昏黄的宫灯下流光溢彩，赫然是一尊工艺繁复到极致的鎏金缠枝莲纹香炉！炉盖缝隙间，一丝丝醇厚如蜜、沉静悠远的芬芳正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正是顶级沉水香独有的气息，瞬间压过了室内的茶香。
“蘅贵人金安。”
太监的声音恭敬得无可挑剔，头颅低垂，然而那眼皮却几不可察地微掀了一下，目光如同滑腻的泥鳅，飞快地偷觑了一眼上首贵人的神色，
“奴才奉掌香司曹督公之命，特来献上新贡的极品沉水香。”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强调的意味，
“曹督公特意再三叮嘱奴才……此香，非同一般！乃是陛下……听闻贵人妙手仁心，解了太后娘娘切肤之痛，龙心甚悦，亲口吩咐赏下的恩典！”
“陛下……恩典？”沈依蘅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冰冷的蛇信舔过！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静水深潭般的平静无波，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她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涟漪：
“有劳公公辛苦。翡翠，取些银钱，谢过公公跑这一趟。”
太监连声道谢，接过赏钱，又深深一躬，这才倒退着出去了。
人一走，翡翠立刻像只欢快的雀儿凑到香炉边，眼睛几乎黏在了那华美的鎏金莲纹上，口中啧啧称奇：
“娘娘您快看！这炉子……这雕工……真真是宫里顶顶贵气的物件儿了！陛下亲赏的沉水香啊……”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带着惊叹与渴望，就要去揭那炉盖，“必是顶顶好的东西，让奴婢也沾沾贵气闻闻……”
“慢着。”沈依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她抬手，指尖虚虚一拦，阻住了翡翠的动作。自己却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香炉前。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鎏金炉身上那些繁复缠绕、在暮色中流淌着暗沉光泽的莲花纹路，仿佛在抚摸某种沉睡的毒蛇。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稳稳地、轻轻地揭开了那沉重的炉盖——
炉膛内，上等的沉水香屑色泽深褐，油润，甜醇厚重的木质芬芳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扑面而来，沁人心脾，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确是好香，顶好的香。
然而，沈依蘅的目光却骤然变得如鹰隼般锐利！她没有沉醉在这芬芳里，指尖反而探入那温润的香屑深处，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轻轻拨弄、探寻……指腹忽地触到几颗坚硬、细碎、带着明显棱角的异物！那触感冰冷而突兀，与周围温软的香屑格格不入！
她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意捻起一小撮混合着香屑的灰烬，缓步移至窗棂边。借着那最后一线即将被暮色吞噬的惨白天光，她凝神细看——
惨白！
那混在深褐油润的香屑与灰白余烬中的微小颗粒，在微弱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气的惨白！棱角分明，绝非沉香燃烧后应有的绵软灰烬之态！
脑中那本残破的《香经》如同被狂风吹动，书页疯狂翻飞，最终死死定格在那阴森可怖、墨迹如血的一页：
“冷宫冤魂香：取深宫横死怨妇之骨，曝于至阴之地三载，吸尽月华怨气，研磨成齑，色惨白如霜。混以上品沉水为引，燃之……可惑人心，引阴祟，蚀魂夺魄……”
一股蚀骨的森寒自脚底瞬间窜起，首冲天灵盖！沈依蘅猛地攥紧手指，指甲狠狠掐入柔软的掌心嫩肉，力道之大，几乎要抠出血来！桌上那尊华光流转、象征着帝王“恩典”的鎏金缠枝莲炉，此刻在她眼中，哪里还是什么赏赐？分明是一座微缩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森罗坟冢！
“娘娘…？”
翡翠被她骤然煞白的脸色和眼中迸射出的、几乎能将人冻僵的冰冷骇住了，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带着惊恐，
“这……这香……莫不是……有什么不妥？”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方才的雀跃荡然无存。
沈依蘅没有回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目光穿透半开的轩窗，投向窗外那无边无际、正吞噬着最后一丝光亮的沉沉夜色。白日里在帝王身畔感知到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冷冽孤绝意味的苦艾气息，此刻仿佛在她心口凝成了一根实质的、淬着剧毒的冰锥，狠狠扎下！
恩赏？
好一炉裹着蜜糖芬芳、内里却淬满了剧毒与诅咒的“恩赏”！
这深宫的第一天，尚未安枕，香灰中惨白的骨粉便己森然宣告：棋局己开，落子无悔。她这顶着“沈依芸”之名的“蘅贵人”，不过是刚被抛入这香雾弥漫、血海翻涌的棋局中，一叶飘摇无依、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