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不甘的猩红,彻底沉沦于西山之下。厚重的暮色如同泼墨,迅速浸染了整座皇城,吞噬了白日里所有的辉煌与喧嚣。
冷宫,死寂如同巨大的坟墓。
圣旨传到时,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微弱的光晕勉强映照着柳飘飘蜷缩在霉烂草堆角落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传旨太监尖利刺耳、拖着长调的宣读声在空荡破败、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殿宇里回荡,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复位修容…赐居无忧阁……钦此——”
那声音,却如同隔着一层厚重浑浊的水幕传来,模糊而遥远。
柳飘飘,泥塑木雕。她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脸上纵横交错的污迹与干涸泪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破碎瓷器上狰狞的裂纹。没有回应,没有表情,甚至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着,如同生锈的机括,似乎在费力地、艰难地解读着这从天而降、荒诞至极的旨意。
首到传旨太监堆起十二分的、在冷宫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与虚伪的谄媚笑容,双手将象征着修容位份的光洁青白玉碟(那温润的光泽刺痛了她的眼)、以及一套用金线绣着繁复缠枝莲纹、质地如云霞般光滑柔韧、散发着崭新织物气息的簇新宫装,小心翼翼地捧到她眼前……
如同投入冰封死寂湖面的巨石!
柳飘飘浑身猛地一震!所有冻结的感官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狠狠激活!她如同被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从背后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
“无……无忧……阁?”她干裂灰白、毫无血色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艰难地、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如同在品咂一枚外表裹着厚厚蜜糖、内里却藏着穿肠剧毒的丸药。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讽刺,扎得她心口剧痛。下一秒——
“呵……呵……呵……”
一阵断断续续、高高低低、分不清是狂喜到极致还是悲鸣到绝望的呜咽声猛地从她痉挛的喉间冲出!似哭!似笑!如同压抑了千年的地狱熔岩终于找到了脆弱的岩层裂口,带着毁灭一切的热度奔涌而出!
她整个人猛地扑了过去!如同濒死的野兽扑向最后的猎物!
枯瘦如爪、指甲缝里还嵌着污垢的双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源自绝望深渊的力量!狠狠抓住那光滑冰凉、触感陌生而奢华的宫装锦缎!
十根指甲如同铁钩,死死地抠进那柔软名贵的面料里!用力之猛,甚至撕裂了细腻的丝线,发出“嗤啦”的轻响!仿佛那不是赐予的恩典华服,而是此生再也无法摆脱的、沉重冰冷的镣铐!
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脸上污秽与麻木的堤坝!冲刷出狼狈不堪、却又释放着无限悲辛与荒诞的泪壑!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在崭新的、象征着“无忧”的宫装上,迅速晕开一片片深色的、如同耻辱印记的水痕。
她抓得那样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颤抖!
她赢了吗?
她又回到了那金碧辉煌、锦衣玉食的象牙塔尖?保住了那摇摇欲坠、曾经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
可——
“无忧”!
这两个金光闪闪、充满讽刺的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狠狠刺入她的耳膜!深入骨髓!那巨大的、荒诞的讽刺感与这冰冷的华丽枷锁,比冷宫的穿堂寒风更刺骨!比任何生锈的铁链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这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无忧阁”,分明是一处更为精致!更为彻底!将她用父兄血泪浇灌的忠诚、用自己一生的耻辱与撕心裂肺换来的——永恒的金丝囚笼!
它将不声不响地、用华丽的丝绸锦缎温柔地包裹着冰冷的锁链,将她从此囚禁在远离一切纷争、更远离所有人性温度与可能救赎的——死寂“乐土”之中!
一个永生永世的、活着的陵寝——名为“无忧”!柳飘飘终于彻底看清了这“恩典”的本质,巨大的悲怆与荒诞感让她几乎窒息,那呜咽声变成了破碎的、不成调的嘶鸣。
沈依蘅立于冷宫之外冰凉刺骨的白玉阶上。
残阳最后一丝余温早己褪尽,深秋的寒风带着肃杀之气,卷起她玄色的宽大裙裾,猎猎作响。
殿内那压抑的、如同濒死困兽般断断续续、时而尖利时而呜咽的嘶鸣,清晰地穿透破败腐朽的门板,一下下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在她的心上。
她缓缓抬起头。
暮色西合,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暗影帷幕,将宫殿层层叠叠、曾经闪耀着金光的琉璃瓦顶无情吞噬。
几声凄厉嘶哑的“呱——呱——”声划破死寂!几只漆黑的寒鸦如同来自幽冥的使者,扑棱着沉重的翅膀,从冷宫高耸的、布满苔藓的墙头掠过枯死的梧桐枝丫,冲向更深的、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
无忧阁?
沈依蘅唇角掠过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那弧度在浓重的暮色中如同冰刃刹那的反光,转瞬即逝。这九阙深宫,朱门金瓦层层包裹之下,何来真正的无忧?
不过是上位者权衡利弊后,施舍的一副更为精巧、镌刻着“忘忧”咒文的——镶金嵌玉的镣铐与牢笼罢了。
柳飘飘,这便是你撕碎枷锁、赌上所有尊严、残躯与不堪过往……换来的生门。一条通往华美坟墓的生路。
她指腹无意识地相互了一下,那片拓本布料粗糙滞涩的触感、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血气与朱砂的诡谲异香混合的气息——仿佛早己深深沁入她的指骨!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柳飘飘啊柳飘飘……此刻囚于这名为“无忧”的金丝樊笼,你可还……满意?这用血与泪换来的“生”,是否如你所愿?
沈依蘅拢了拢宽大的玄青衣袖,将那仿佛永远萦绕着不散血腥与诅咒气息的指尖藏匿其中,也藏起了眼底翻涌的复杂心绪。
她的目光,却比此刻吞噬一切的夜色更深沉,更幽邃,如同蕴藏着风暴的深海。
血莲的根须,远未掘尽!它们如同附骨之蛆,深埋于这巍峨宫墙之下最肥沃的阴影里,贪婪地吮吸着帝国的养分,伺机而动。
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踏入渐深、渐冷的暮色。身后冷宫那令人心碎的呜咽与嘶鸣,被呼啸的晚风无情地撕碎、消散。
她的路——
铲除这深埋的毒瘤,掀翻这盘根错节的棋局——才刚刚迈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步!